是嚴冬的晚上,堂屋里燈光輝煌地等待著遊子歸來。去時一個人,回來三個人,老人有無限的欣慰。她掀開厚重的棉門簾子,一眼就看見家麟正站在堂屋地的中央,穿著藏青嘩嘰西服,頭上戴著法國小帽。“大嫂!好!”他雖滿面風霜,可是眼里閃著光彩,精神好極了。她也展開了笑容說:“二弟,你一路辛苦了!”然後他把身旁的女人介紹給她:“大嫂,這是您的弟妹露西。——露西,這是我們的大嫂。”她一看,新來的二奶奶露西,粉白的臉上架著金絲眼鏡,頭發燙得短短蓬蓬的,頭上也頂著法國帽,穿的是綠絲絨的洋裝。再往下看,喲!站在地上摟著媽媽腿的那個小崽子,也是一頂法國帽。三頂怪帽子!她笑了,趕緊把下嘴唇咬住,才算沒笑出聲來。

新人物的確給老方家帶來了許多新氣象,三頂法國小帽,二少奶奶的洋裝,都漸漸看慣了。還有和他們交往的一些朋友所說的舌頭打顫的法國話,總算也聽慣了。剛一聽時,老命媽會忘記牙疼,捧著腮幫子一路笑到下房去。婆婆有病也不堅持非要四大儒醫的汪六爺按脈了,而且竟打破方家的紀錄,居然那一次住到德國醫院請洋鬼子狄伯爾主治的。二奶奶是個很和氣的人,雖是一個人離家遠到巴黎去留學,但也和家常的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她沒有理由看二奶奶不順眼。二奶奶常常說一些新女性應有的新觀念給家里上上下下的人聽。不錯,女人可以離婚啦,自由戀愛啦,再嫁啦,都是應當的,因為時代不同了。可是,怎麽就沒有一個人出來主張讓大奶奶再嫁呢?當然,當然,當然,這決不是說她想再嫁了,她只是隨便想想罷了。

小蕓的誕生,確實給她的生命帶來了新希望。她記得前些日子聽家麟和朋友聊天兒,家麟說了這麽一句話:“對於目前要有信心和希望,不然日子就難熬。”她很能體會這話的意思,她不就是因為身邊有了小蕓,日子才算熬——熬到現在麽?是二十四年前,當二奶奶懷第二胎的時侯,一個非正式的家族會議舉行了,要求二奶奶生下來的,不論是男是女都過繼給大奶奶。二奶奶非常同意,她在教書,正樂得免去帶孩子的辛苦。紅胖的小蕓一出世就送到大奶奶房里來。那年她已經三十四歲了,才第一次嘗到做母親的滋味。

她很愛小蕓,每逢她緊緊摟著小蕓胖胖的小肉體時,除了親子之愛以外,在內心中還蕩漾著一種神秘的快樂。她常常想:這是她的孩子,也是家麟的孩子。許多人都說小蕓的眼睛很像她,但是她更喜歡逗著小蕓對人說:“大手大腳的,跟她叔叔一樣!”然後舉起小蕓的肥手送到自己的唇邊親吻著。就憑著自己內心常常泛起的這點點神秘的快樂,和對下一代成長的希望,唉!這麽許多年竟也過來了。

……

“方老太太,買點什麽?”店夥看見老主顧進門,立刻熱心地招呼。

“啊!家里來了客人,怕菜不夠。給我切上四根,不,五根臘腸,鹽水鴨也來半只好了。”方大奶奶在這家南京人開的小店買了好幾味熟萊,看店夥包好了,付過錢。走出小店的門口,仰頭看看,西天還有一點點殘余的晚霞,這邊星辰已經急趕著上了中天。——可得快些了,這回可不要走水源路,還是穿小巷回去吧。小蕓等急了會跑出來找她的。這孩子,是個懂事的孩子,二十四年來,如果沒有小蕓,她的日子怎麽過!可是她長了翅膀會飛了!想到小蕓就要結婚,她不免心酸。當然,小蕓會把母親接了去,她說過不止一次了:“等結婚後換了大些的房子,我就接您去。以後我當家,說好了,不許您下廚房,只要您享老福!”她自己也知道,近來太憂郁了,不安和悲涼襲擊著她,這種感覺就和家麟剛回國時一樣,那次是因為出現了二奶奶,這次是敏雄,都是摘她心肝的人!她知道這憂郁是多余的,可是避免不了,隨它自生自滅,慢慢就會好的。

巷口的街燈是個標記,一轉過去就到家了,腳底下盡是泥,可得小心喲!

方大奶奶推開虛掩的街門進去。嗯?屋里有好幾個人影?啊!是小美的叔叔嬸嬸來了。他們正圍著她的繡活在欣賞。

——幸虧多買了半只鹽水鴨,再炒一盤茭白,都是叔叔喜歡吃的。她這麽算計著,提著線網袋就直往廚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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