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從最初的調情開始。張懷玉在桌子底下準確地夾住她的腳。她那時十六歲,這樣年齡的女孩在農村已被人看作成熟了。她坐在惶恐的父親旁邊。父親沒有把她嫁走是因為她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父親對三十多歲的張懷玉毫不提防。而她,坐在桌子邊的唯一目的是聽這個健壯墩實的男人說話。張懷玉兩頰有著濃重的胡須,在油燈從下往上的映照下,張懷玉黝黑的臉更顯得清臒。張懷玉一邊緊緊夾住她的腳,一邊和別人談笑風生。這一刻回想起來是多麽甜蜜!它簡直是時間長河裏的一枚石化的標本。但當時她卻害怕得差點暈過去,施了定身法似地,張著嘴死死盯著張懷玉。直到父親感覺了異常而猛推她一把時,她才惶然地從張懷玉的咒語中回過神來,同時她的腳也脫離了張懷玉的控制。她沖進廚房對母親喘著氣嚷道:“張隊長不老實。”也就是這次,全銀懷著吃飽肚子的想法跟著張懷玉走了。

她的小屋子在回憶往事中變成神聖的宮殿和極樂場所。回憶也引起了她身體的不適。一邊是寧靜如水的回憶往事,一邊是身體不可遏制的欲望。她的世界被兩個虛幻的世界劈成兩半。她的頭發還在繼續白下去,她的身體卻在一次又一次的發酵中年青了。每一次的發酵過後,她會有吃飽的感覺,不得不伸直了脖子連連打嗝。這種情形使她想起全銀,再想起張懷玉,而後又聯想到懷孕的女人,她看見過懷孕的女人總是打嗝。她在半是清醒半是混沌中,做白日夢似的,又像被夢魘住了似地,摸著肚子,想到也許懷上張懷玉的孩子了。

她毫不掩飾對張懷玉的思念。有一陣子,她的母親隔上那麽幾天就會來敲門,說,金哪,有人提親了。她就沖著門喊道:“張懷玉”。再不說第二句話。她不會為了性欲而把自己嫁掉,那樣的話,她在精神上建立起來的宮殿立刻就會倒塌,她是靠著這個活下去的。她現在開始為張懷玉守節了,這是從古至今真正的守節。從精神到她的肉體,守節讓她有著無限的快樂,猶如被清水一遍遍地洗濯。也就在守節的自虐式的快樂中,她忘卻了日本人強加給她的恥辱。疼痛早已從記憶中褪去,猶如紙上的顏色經過時間的摩擦剝落了。疼痛又如樹上的蟬蛻,實質的東西早已遁去而只留下了外殼。她的身體對疼痛的回憶毫無反應,回憶疼痛也只能達到一種限制:“在床上滾了三天三夜。”這是她後來對別人說的,好像疼痛已不是事情的實質,只是事情的外形。

在守節的快樂中,在祥和的愛的光環籠罩下,全金幾乎覺得自己又是一個健康的正常的人了。最不可能的事是時光倒流,最無可奈何的事是覆水難收,但現在全金在恍惚中覺得回到了過去。她的腦子還是不太清醒的,時常陷入半瘋顛的黑暗中,但她的精神以超乎尋常的能力掙脫了大腦的羈絆升入那個祥和的境界。愛使她心地純潔寧靜,她試著從屋裏走出來,回到父母身邊。這個恢覆正常生活的行為卻導致她從此消失了。

現在,我們到了描繪全金父親的時候了。

他們在結婚時是很般配的一對,即使是現在看上去還是十分和詣的。他們知道這一點,因此格外看重日子,雖窮,卻把日子過得整整齊齊的。全金的父親沈默而又心計,全金的母親同樣沈默而善於盤算,在農村,這是被人非常看重的品格。他們婚前的背景是一樣的,子女眾多的家庭、忍饑挨凍的日子,不被父母所寵愛,對生活也沒有奢求。婚後,他們一無所有地遷居到靠海的孤僻地方,開始赤手空拳地求生存。但這個原因並不是造成他們日後虛榮起來的唯一原因,在貧窮的地方,虛榮會隨著族親的疏遠,鄰居的一次吵架、遺產分配的不公而悄然滋長,何況全金的父母是那樣看重日子整齊的一對夫妻。在艱難的日子裏,這個家實則上已難以維持了,但它至少在外觀上還是與眾不同的:砌得幹乾淨凈的豬圈、四周被柳條圍得緊緊的茅廁,鍋台上一塵不染,不下雨的日子,屋前總是被一遍遍地掃過。這樣的日子即使在非常貧困的時候也顯得結結實實地,像是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的樣子。全金的父親對張連玉的遊擊隊是害怕的,但他懷著僥幸,一來家裏住得偏僻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張連玉畢竟手裏有槍呵。槍使他害怕,又使他不由自主的地拿來在心裏去嚇唬別人。共產黨是匪,通共即是通匪,通匪是要殺頭的,但通匪的人是強悍的,在鄉民的心中有著震懾力,這是不客置疑的事實。全金的父親就是這樣懷著覆雜的打算給張懷玉打開了門閂。這一把他賭贏了,雖然他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驚嚇,靠著智慧,“整齊”被小心地有驚無險地保衛下來了。想想是值得驕傲的,他從一無所有到現在的出人頭地,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著他那樣的運氣。雖然全金是他的一塊心病,但全金一旦肯嫁人的話,他的生活就會燦爛無比,就等著曬太陽吃糖丸吧。全金曾經是張懷玉的女人,別人會在背後風言風語,但不會看不起他,為了這一點他在人前人後都把脖子挺得直直的。

 

有一天,他被通知到村委會去,沒有別的事,村裏的幹部們通知他有一個地方要豎全金的雕像,就像豎劉胡蘭的一樣。幹部們說這是我們地方上的光榮。回去的路上,全金的父親又遇到了族長。族長說,難道人活著就能豎像嗎?你不要讓全金出來,以防萬一。人家一定以為全金早就死了。你家全銀也是古怪,作報告的時候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還有,那個地方也古怪,石頭多得不值錢吧?又過了幾天,本家的一位奶奶叫住全金的父親,活作孽呀,我家小六子在窗戶外面看你家全金,你家全金告訴她被日本人奸的慘了。全金的父親心驚肉跳了,他發現他的“整齊”正在受到威脅,如果他的“整齊”沒有了,那他還有什麽呢?全銀走了,家裏一個病老婆,一個瘋女兒。他幾乎顫抖著問本家奶奶,什麽時候的事?早哩,本家奶奶告訴他,本不想對你說三道四,但我聽說別的村要豎像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呀。這種瘋話要是傳揚到別處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你要想好了,不要帶累了我們整個地方。全金的父親狼狽不堪地回到家,全金的娘從床上欠起身子說,粥盛好了,在碗裏。左等右等地,叫人心焦,快吃罷。看冷了。全金的父親站在屋子中間發呆,他想這個問題大了,不僅關於自家的整齊問題還關於到全村的榮譽。他一腳踹倒桌子氣咻咻地吼道,吃粥吃粥,吃你祖宗十八代的魂喲。全金的母親哭起來。就在這時,全金從她的小屋裏出來了,這是她把自已幽閉後第一次真正出來。她出來了,就是說,她想正常生活。她行動不靈便地上前護住了母親,幽閉並未使她失去了潑辣的性格,她口齒不清地反擊父親:十八代的魂吃下去,那不撐死你?你吃啊!

 

全金的父親猛地看見全金的外貌,突然地心酸了。他是個講究現實的農民,心酸之後,他現實地想到,要是這個人早就死了多好!全金的父親畢竟只是一個農民,一個從未離開過土地的農民,雖然工於心計,但他無法處理眼前覆雜的問題,他只能想到最後的解決方法:死。他有些走神了。他坐好,全金也在桌子邊坐好,她好久沒有坐在這裏吃飯了,桌子上擦不去的陳年灰塵喚起她對往昔的記憶。這是熟悉的氣味,又恍若隔世。全金的娘撐著起來給全金盛了一碗粥。父女兩個喝粥的聲音都很響,在寂靜的晚上就如兩條揮舞著的軟繩子。全金的父親想,這個女兒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她一時是不會死的。是的,他的一子一女都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如野草一樣。雖然他們的生存方式是如此不同。全金的父親更賞識兒子的做法,當地有句做人的箴言叫作“寧願讓人討厭,不要被人可憐”。這個女兒落伍了,被人憐憫了。

喝完粥後(粥是稀粥,菜是一碗醬油泡炒黃豆)全金的父親開始發牢騷。他把這些天別人對他說的話都告訴女人,並夾雜了自已的感受,他的這些感受傳染了全金的娘,全金的娘開始用眼角裏的余光覷著呆坐的女兒,在現實問題上,她和男人是一致的。他們的談話如入無人之境,就是說,根本沒有考慮到全金的存在。他們的眼裏沒有全金這個人。但全金不是死人,她呆滯,遲鈍,但她的心還是敏感的,一個獨自制造了愛情世界的女人比一般女人更為敏感,她的敏感會使她的心隨時隨地破裂。她聽著父親沈痛無奈的語調,看見母親眼中閃閃發亮的狡黠,她明白他們厭煩了有她存在的生活。她把碗一推,小小的抗議,有點生氣了。全金一向是喜怒於色的。她會拿了鐵鍬和父親的門閂對抗,在父親打她脊背的時候會罵一些農村女孩的粗口。所以,全金的父母並不在意全金這個小小的抗議。他們忽略了一點:全金把自己幽閉多年,已不能強烈地表現憤怒的情緒了。她僅僅是把碗一推,碗向前滑了一下,沒有傾倒,她便坐著發呆了。內心翻江倒海。是的,夢離她已經很遠了,愛落在夢的後面,離她更遠。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聲:“早死”。可能是後悔自已沒有早一點死。說完,她就站起來蹣跚地走了。

是夜,風雨大作,響聲掩蓋了全金離家時笨拙的腳步聲。從濕泥中留下的均勻而緊湊腳印來看,她是毫不猶豫的。她走著,想必是累了,堤上有她坐過的痕跡。當她坐下時,她把鞋子脫下了,鞋頭朝著村裏方向。那就是告訴父母:她死了,變成鬼魂也要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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