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保拉提一家 (中)

葉爾保拉提的媽媽靠著門框嗑瓜子,不緊不慢地邊嗑邊看我劈,神氣十足。等嗑完最後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過來從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我手中接過斧頭,輕輕地拎著,踢踢腳下的那塊木頭,然後……我這種笨蛋,羞愧欲死啊--只見柴火碎屑橫飛,塵土暴揚之中,葉爾保拉媽媽身輕如燕,落斧如神。那堆冥頑不化的柴火疙瘩“啪啪啪啪”地在地上閃跳個不停,幾個回合就散成一堆渣兒了。

坡上土大,一陣風吹過,人就雲裏霧裏的。房子裏的地面也是硬土地,沒鋪磚,掃不完的土。葉爾保拉提的媽媽常常往自己家住的那間房子地面上潑水。可我們不能那樣做,這個地方離河太遠了,弄一點兒水上來很不容易。而他家則是套上馬車去河邊拉水,拉一次就管夠用三四天。於是葉爾保拉提的媽媽每次洗過衣服,就把水攢一大盆子,猴著腰“吭哧吭哧”一口氣端到我們這邊,急步走進房子,然後痛快非凡地--“嘩啦!”一下子。房間裏頓時猛地陰了一下,水迅速滲進泥地,地面上“哧啦哧啦”冒著細碎的泡泡,涼氣一下子躥了上來。

但過不了一會兒,地上又幹了,重新燥起來,土又給踩得到處都是。

我想說的是:那麼大的盆子--就是那種長方形的、洗澡用的大鐵盆,滿滿當當的水……她袖子一卷,胳膊上的肉一鼓,就起來了!

葉爾保拉提的媽媽喜歡跳舞,可是這是夏天,村莊裏很少有舞會的。她就自己哼著“黑走馬”的調兒,展開胖而矯健的雙臂自個兒跳。想不到這麼胖的人,跳起舞來居然也極富美感。她揚著眉毛,驕傲地瞇著美麗的大眼睛,手指頭一根一根高高翹起,身子完全進入了一種我所感覺不到的旋律和節奏之中。那些招式看似簡單,不過一顫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卻總是令人眼花繚亂,無從學起。

我跟她學了好幾天,學得腰酸背痛,也沒學得一點兒皮毛。看來這是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呀。

但是,小葉爾保拉提居然也會!我這麼聰明的大人都學不會,可這麼小的小不點兒卻跳得有模有樣,實在讓人想不通!

我想,這也許是“遺傳”吧?葉爾保拉提的媽媽在遺傳給他容貌和性情的同時,還給了他舞蹈時的微妙的感覺。他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民族裏,傳統文化的準確感覺在一日三餐中,在服飾住居裏,在最尋常的言語交談裏,就已點點滴滴、不著痕跡地灌輸給他了。所以這小家夥其實什麼都知道,雖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所以城市裏千嬌百媚的少婦跳得好,鄉下刨土豆的黑臉婦人照樣跳得精彩。

所以,偏我這樣的聰明人就是學不會--

我是漢人嘛,我的心中已經裝滿了別的東西。我所深刻理解的喜悅是漢人特有概念裏的喜悅。

葉爾保拉提的爸爸面目模糊,死活想不起來他究竟長什麼樣子,整天影子一樣晃來晃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他們一家人應該全靠他賺錢糊口的,可這人就知道到處晃,真讓人著急。

有一天,終於看到葉爾保拉提的爸爸開始幹活了。他借來一台小四輪拖拉機,拖了一車鬥石塊,缷在空蕩蕩的門前空地上,然後搬來搬去地折騰了一下午。第二天我們出門一看,離房子十步遠的地方已經砌起了半人高的三面石墻,石縫裏還仔細地糊上了泥巴。石墻圍起了大約三個平方的空地。

中午時,他又不知從哪兒砍來一堆粗大的樹枝,他用這些樹枝在石墻根打進樁子,頂上又架了幾根,再鋪上碎枝條和成捆的芨芨草。這樣,才兩天工夫,就搭成了一座簡單結實的小棚。小棚裏支起一口可以煮下一只全羊的超級大鍋。棚外又整齊地碼起劈好的柴火。到了半下午,人們陸陸續續來了……原來要辦宴會請客呀。

在這個小土坡上,我們迎來了稀有的一場熱鬧。葉爾保拉提反而老實下來了,端端正正坐在客人中間,任憑客人們百般擺弄自己。只有宰羊時才興奮了一會兒,“騰、騰、騰”跑出去看一會兒,再“騰、騰、騰”跑回來,極為震驚地向我描述外面的情景。

這年輕的夫婦讓我們也坐進他們那邊房子的席位中吃手抓肉,但那邊房子那麼小,客人們已經很擠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再去湊熱鬧?葉爾保拉的媽媽又勸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再來時,端著滿滿一大盤子熱氣騰騰的、香噴噴的手抓肉。

葉爾保拉提也在我們這邊吃。虧他剛才在客人們面前裝得那麼老實,現在又瘋起來了,一雙小胖手油乎乎的,非要往我身上蹭。還在沒完沒了、語無倫次地反覆驚嘆剛才宰羊的情景,興奮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這小孩牙齒雪白,嘴唇鮮紅,眼睛亮得--幸好這眼睛總是在不停“骨碌碌”地轉,要是它在如此熱烈的情況下停了下來,專註地盯著某一點看的話,那地方過不了多久一定會漸漸地發黃,發黑,然後冒出一串青煙來。

他側過臉去的時候,我看到這孩子的額頭高而飽滿,眼窩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圓潤可愛地翹著,臉頰鼓鼓的,下巴好奇而誇張地往前探著--真是一個精致完美的側影。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美夢時刻的生命--才會呈現出來的面目。


我順手找塊碎布擦擦手,抓起櫃台上的賬本和一支圓珠筆,趁這漂亮家夥正專心致志地啃骨頭和說話的當兒,在打著格子的賬本背面飛快地塗下了我在巴拉爾茨展開繪畫生涯後的第一幅作品。

可是我的繪畫生涯只展開了三天就沒戲唱了,這個小東西不合作。開始還挺聽話的,因為他實在不明白我想對他幹什麼--他總覺得我在畫完後,就應該突然變出來一個不可能出現的東西……可是,每次畫完後,我總是把它撕掉,再鋪一張紙從頭畫。這對他來說大約實在是太不能忍受了!當某次我又一次換了紙,準備重覆同一幅也許仍然會失敗的作品時,他扔掉手裏的板凳(我讓他抱著的,我覺得他抱個小板凳的造型很乖),憤怒地又喊又叫,沖過來撞我肚子,還扯著我的衣服左右拽,拼命搶我的畫稿,想要撕它。

打那以後,他就徹底不信任我了。但這也不能怪他不懂藝術,畢竟我畫的那些東西也實在……

我轉移目標,開始畫門口的風景,畫月亮從對面的懸崖上升起。

我們所在的地勢很高,下臨巨大的空谷,那些深處的地方,我可以把它們畫成一團陰暗。近一些的腳下的大地,就想法子讓它明亮起來。最難畫的是那些山的褶皺,明明是很暢順很有力的,可我一落筆,就滑溜溜、軟塌塌的。最後我索性不畫了。我全部抹成暗的,想法子比下面的空谷還要暗。至於天空呢,天空也很亮,為了和大地的亮區分開來,我把那半個月亮塗成暗的。雲也塗成暗的。

當然,到了最後,這幅風景畫總算--失敗了……

我又想畫水彩畫,哪怕有一把蠟筆也行呀。眼前的景色,雖然顏色不是很豐富,但色調非常響亮鮮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強烈的和諧。在這樣的大風景面前我是多麼的弱啊。而且,我的鉛筆又是那麼普通,像我一樣緊張而自卑,畫出來的東西都在顫抖,都在緊緊地封閉著自己,措手不及。

雖然風景和葉爾保拉提不一樣,它是從來不動的。但是下筆時才發現,它比千變萬化的事物更難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單調:連綿的遠山,對面赫然斷開的懸崖,空谷,連成一片的樹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說話一樣說出它來,為什麼就不能用線條和顏色把它……畫出來呢?是不是,曾經我的那些很輕易就脫口而出的話,其實也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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