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九)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麽回事?”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裏問得出一句話來。旁邊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麽生氣。梁太太當時也就不再追問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裏,仔細盤問。睨兒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裏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裏守著,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怪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

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了。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簽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簽頭兒,心裏這麽想著: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裏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鉤,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竈,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梁太太賠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如何不氣?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沈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龍房裏來。薇龍臉朝墻睡著,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沈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麽對得起我?”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麽交代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咳!你這可坑壞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麽閑言閑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致於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

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擔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麽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裏言,風裏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裏去了。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那裏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氣受!”薇龍不做聲,梁太太嘆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個兒留一些余地!這麽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樣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地一笑:“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氣。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要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你這麽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麽田地!”這一席話,觸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仿佛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麽講究貞節了。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閑話。這一類的閑話,說得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什麽妨礙。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知道內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氣,想到哪裏做到哪裏。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底下人慪氣。這該多麽難聽?”

薇龍嘆了一口氣道:“那我管不了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梁太太皺眉道:“又來了!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問題不是那麽簡單。我隨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家去,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這不是賭氣的事。你真要掙回這口氣來,你得收服喬琪喬。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丟掉他也好,留著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麽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起頭就不對。你太直爽了。他拿穩了你心裏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麽隨隨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他心裏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裏替司徒協做說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於。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麽?她坐起身來,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只手攏著蓬松的鬢發,緩緩的朝後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麽周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

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梁太太站了起來,把兩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裏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裏,只怕回不去了。”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梁太太聽了,沈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薇龍依舊把兩只手插在鬢發裏,出著神,臉上帶著一些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托,哪裏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裏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倒這麽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

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薇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麽?”喬琪道:“你別說,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麽?——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了一晚上,梁太太終於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復。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地送花,花裏藏著短信。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裏去打聽船期,當天就買了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幹涉態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家裏的汽車,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裏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沖,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絞幹了,又和水裏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郁,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了肺炎;她發著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裏生了病,房裏不像這麽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面著來鎮紙的,家裏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

扁扁的玻璃球裏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裏很沈。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裏,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臺;在太陽光裏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盛著爽身粉;墻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麽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麽,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麽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裏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裏,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裏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來,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只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了。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了,心裏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兒。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裏,便尋到書房裏來。書房裏只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臺燈,薇龍離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裏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只手,等它幹。兩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臉不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系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雖是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復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錢,也可以少受些氣,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麽,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

梁太太不做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麽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麽,他就給了我那只手鐲。”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麽亂推亂搡的,仿佛金鋼鉆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準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只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的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

薇龍微微地吸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地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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