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悲劇的誕生》(56)完全戰勝了音樂的酒神元素

然而,畢竟可以肯定地說,這裏描述的過程只是一種壯麗的外觀,即前面提到的日神幻景,我們借它的作用得以緩和酒神的滿溢和過度。音樂對於戲劇的關系在本質上當然是相反的關系:音樂是世界的真正理念,戲劇只是這一理念的反光,是它的個別化的影像。旋律線索與人物生動形象的一致,和聲與人物性格關系的一致,是一種對立意義上的一致,如同我們在觀看音樂悲劇時可以感覺到的那樣。

我們可以使人物形象生動活潑,光輝燦爛,但他們始終只是現象,沒有一座橋能把這現象引到真正的實在,世界的心靈。然而,音樂卻是世界的心聲;盡管無數同類的現象可以因某種音樂而顯現,但它們決不能窮盡這種音樂的實質,相反始終只是它的表面寫照。對於音樂和戲劇之間的覆雜關系,用靈魂和肉體的對立這種庸俗荒謬的說法當然什麽也解釋不了,卻只能把一切攪亂。可是,關於這種對立的非哲學的粗俗說法似乎在我們的哲學家中間,天知道什麽原因,成了一種極其流行的信條;與此同時,他們對於現象與自在之物的對立卻一無所知,或者,也是天知道什麽原因,根本不想知道。

從我們的分析中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悲劇中的日神因素以它的幻景完全戰勝了音樂的酒神元素,並利用音樂來達到它的目的,即使戲劇獲得最高的闡明。當然,必須加上一個極其重要的補充:在最關鍵的時刻,這種日神幻景就會遭到破滅。由於全部動作和形象都從內部加以朗照闡明,憑借音樂的幫助,戲劇便在我們眼前展開,宛如我們目睹機杼上下閃動,織出錦帛,於是戲劇作為整體達到了一種效果,一種在一切日神藝術效果彼岸的效果。在悲劇的總效果中,酒神因素重新占據優勢;悲劇以一種在日神藝術領域裏聞所未聞的音調結束。日神幻景因此露出真相,證明它在悲劇演出時一直遮掩著真正的酒神效果。但是,酒神效果畢竟如此強大,以致在終場時把日神戲劇本身推入一種境地,使它開始用酒神的智慧說話,使它否定它自己和它的日神的清晰性。所以,悲劇中日神因素和酒神因素的覆雜關系可以用兩位神靈的兄弟聯盟來象征:酒神說著日神的語言,而日神最終說起酒神的語言來。這樣一來,悲劇以及一般來說藝術的最高目的就達到了。


二十二、
細心的朋友不妨憑自己的經驗,想像一部精純不雜的真正音樂悲劇的效果。我想從兩個方面來描述這種效果的現象,以便他現在能夠解釋他自己的經驗。他會憶起,他如何因為眼前上演的神話而感到自己被提高到一種全知境界,仿佛現在他的視力不再停留在表面,卻能深入內蘊,仿佛他借音樂的幫助,親眼看見了意志的沸騰,動機的鬥爭,激情的漲潮,一如他看見眼前布滿生動活潑的線條和圖形,並且能夠潛入無意識情緒最微妙的奧秘中。正當他意識到他對於形象和光彩的渴求達到最高潮時,他畢竟同樣確鑿地感覺到,這一長系列的日神藝術效果並未產生幸福沈浸於無意志靜觀的心境,如同造型藝術家和史詩詩人,即真正的日神藝術家,以其作品在他身上所產生的;這種心境可謂在無意志靜觀中達到的對individuatio(個體化)世界的辯護,此種辯護乃是日神藝術的頂點和縮影。他觀賞輝煌的舞台世界,卻又否定了它。

他看到眼前的悲劇英雄具有史詩的明朗和美,卻又快意於英雄的毀滅。他對劇情的理解入木三分,卻又寧願逃入不可解的事物中去。他覺得英雄的行為是正當的,卻又因為這行為毀了當事人而愈發精神昂揚。他為英雄即將遭遇的苦難顫栗,卻又在這苦難中預感到一種更高的強烈得多的快樂。他比以往看得更多更深,卻又但願自己目盲。這種奇特的自我分裂,日神頂峰的這種崩潰,我們倘若不向酒神魔力去探尋其根源,又向哪裏去探尋呢?酒神魔力看來似乎刺激日神沖動達於頂點,卻又能夠迫使日神力量的這種橫溢為它服務。悲劇神話只能理解為酒神智慧借日神藝術手段而達到的形象化。悲劇神話引導現象世界到其界限,使它否定自己,渴望重新逃回惟一真正的實在的懷抱,於是它像伊索爾德那樣,好像要高唱它的形而上學的預言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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