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悲劇的誕生》(53)純粹中發明第三種方式

誰也別想摧毀我們對正在來臨的希臘精神覆活的信念,因為憑借這信念,我們才有希望用音樂的聖火更新和凈化德國精神。否則我們該指望什麽東西,在今日文化的雕敝荒蕪之中,能夠喚起對未來的任何令人欣慰的期待呢?我們徒然尋覓一顆茁壯的根苗,一角肥沃的土地,但到處是塵埃,沙礫,枯枝,朽木。在這裏,一位絕望的孤獨者倘要替自己選擇一個象征,沒有比丟勒丟勒(AlbrechtDürer,1471-1528),文藝覆興時期德國最重要的畫家。


銅版畫《騎士、死神和魔鬼》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所描繪的那個與死神和魔鬼做伴的騎士更合適的了,他身披鐵甲,目光炯炯,不受他的可怕伴侶幹擾,盡管毫無希望,依然獨自一人,帶著駿馬彪犬,踏上恐怖的征途。我們的叔本華就是這樣一個丟勒筆下的騎土,他毫無希望,卻依然尋求真理。現在找不到他這樣的人了。


然而,我們剛才如此陰郁描繪的現代萎靡不振文化的荒漠,一旦接觸酒神的魔力,將如何突然變化!一陣狂飈席卷一切衰亡、腐朽、殘破、雕零的東西,把它們卷入一股猩紅的塵霧,如蒼鷹一般把它們帶到雲霄。我們的目光茫然尋找已經消失的東西,卻看到仿佛從金光燦爛的沈沒處升起了什麽,這樣繁茂青翠,這樣生氣盎然,這樣含情脈脈。悲劇端坐在這洋溢的生命、痛苦和快樂之中,在莊嚴的歡欣之中,諦聽一支遙遠的憂郁的歌,它歌唱著萬有之母,她們的名字是:幻覺,意志,痛苦——是的,我的朋友,和我一起信仰酒神生活,信仰悲劇的再生吧。蘇格拉底式人物的時代已經過去,請你們戴上常春藤花冠,手持酒神杖,倘若虎豹討好地躺到你們的膝下,也請你們不要驚訝。現在請大膽做悲劇式人物,因為你們必能得救。你們要伴送酒神遊行行列從印度到希臘!準備作艱苦的鬥爭,但要相信你們的神必將創造奇跡!


二十一、
當我從這種勸諭口吻回到於沈思者相宜的心境時,我要再次強調:只有從希臘人那裏才能懂得,悲劇的這種奇跡般的突然蘇醒對於一個民族的內在生活基礎意味著什麽。這個打響波斯戰爭的民族是一個悲劇秘儀的民族,在經歷這場戰爭之後,又重新需要悲劇作為不可缺少的覆元之藥。

誰能想像,這個民族許多世代受到酒神靈魔最強烈痙攣的刺激,業已深入骨髓,其後還能同樣強烈地流露最單純的政治情感,最自然的家鄉本能,原始的男子戰鬥樂趣?誠然,凡是酒神沖動如火如荼蔓延之處,總可發現對個體束縛的酒神式擺脫,尤其明顯地表現在政治本能日益削弱,直到對政治冷漠乃至敵視。但是,另一方面,建國之神阿波羅又無疑是個體化原理的守護神,沒有對於個性的肯定,是不可能有城邦和家鄉意識的。引導一個民族擺脫縱欲主義的路只有一條,它通往印度佛教,為了一般能夠忍受對於虛無的渴望,它需要那種超越空間、時間和個體的難得的恍惚境界;而這種境界又需要一種哲學,教人通過想像來戰勝對俗界的難以形容的厭惡。由於政治沖動的絕對橫行,一個民族同樣必定陷於極端世俗化的道路,羅馬帝國是其規模最大也最可怕的表現。


處在印度和羅馬之間,受到兩者的誘惑而不得不做出抉擇,希臘人居然在一種古典的純粹中發明了第三種方式,誠然並未成為自己的長久風俗,卻也因此而永垂不朽。因為神所鍾愛者早死,這一點適用於一切事物,而同樣確鑿的是,它們因此而與神一起永生。人們畢竟並不要求最珍貴的東西具備皮革的耐久堅韌;堅固的持久性,如羅馬民族性格所具備的,恐怕不能算完美的必要屬性。


但若我們問一下,在希臘人的全盛時代,酒神沖動和政治沖動格外強烈,是什麽奇藥使得他們既沒有在坐禪忘機之中,也沒有在瘋狂謀求世界霸權和世界聲譽之中,把自己消耗殆盡,反而達到如此美妙的混合,猶如調制出一種令人既興奮又清醒的名酒;那麽,我們就必須想到悲劇激發、凈化、釋放全民族生機的偉大力量了。只有當它在希臘人那裏作為全部防治力量的縮影,作為民族最堅強不屈和最兇險不祥兩重性格之間的調解女神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才能揣摩到它的最高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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