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盲了幾十年,幾十年你居住在黑暗中。有一天你把心愛的鳥,兩只相思鳥放出竹籠。是不是那時,你已決定走遠,孤獨地離開?

小時,你天天在家,我不會想到你;長大後,看不到你,我也不會想你;到了倫敦後,我更不會想你。當時母親病重,我只關心她。打電話給她,也從未想到和你說幾句。

得知你離世的消息時,我在看一本書,那書在衛生間里看比較合適。衛生間是最隱秘之地,看這種書最好,上面有好多國家的好多作家在談論生活,他們的照片在封皮上,都比我快樂,有的人已經死掉,有的人還活著。

我實在不明白,我為什麼沒哭。

你知道,我怕生人,我不喜歡人多。你也一樣,這樣你會非常不舒服。

當時我對著鏡子,相信鏡子是通向你的世界,我對著鏡子說,若你不願出現在我面前,那你到我的身後吧,我很想聽見你的聲音。說點什麼吧,比如,“嗄希多”,這句浙江家鄉話,是說孩子多。我們家六個孩子,飯量大,你擔憂;我們穿衣的要求多,你擔憂;我們惹麻煩多,你擔憂,等等。

我的身後是好幾幅照片,有天葵竹,有書架,可是沒有你。

我找開浴室門,走到花園去吸口氣。

父親,花園里沒有你,全是陌生空氣。花園的噴泉,一陣風拂來水氣。我本能地閉了眼。

小時候院墻外有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傾斜的石坡,用錘子鋼釬打出來的一塊石板。洗衣和洗雜物,也洗馬桶。偶爾遊來小魚蝦,用木桶逆水可截住。

我在水邊蹲下。

距石板三步遠有一個木柵欄,欄外是一個幾乎垂直的大斜坡,水沖下去,像瀑布,人掉下去,命就沒了。我把塑料涼鞋脫掉,抓在手里,讓溪水沖洗它們,突然發現有個男人站在身邊。我擡起頭來,不是父親,一個路人,等著我讓出地來,他要洗腳。我沒有動,路人暴躁地吼我,並把我拉到一旁,一邊洗腳一邊吼。有一個星期,我耳朵聽不清人說話,里面仍響著那個陌生人的怒罵聲。

鄰居如那個男人一樣。可你從不如此對待我。

翻出相冊,照片攤了一地板,卻找不到父親。我這才想起,你從來不照相,也不與人合影。

我決定去圖書館,那兒清靜。一上午,我讀到激情與瘋狂,平靜與控制,明白了這些與寫作的關係;我讀到撒謊和逃跑,占有和名聲,看出了這些和水的聯系。圖書館樓高過附近的一圈房屋,站在樓頂,整個城市的西南部幾乎盡收眼底。天高雲淡,陽光在窗子上閃耀,斑斑點點,如家鄉河流的水波。我是魚,我是特殊的魚,我也可在岸上存活,飛起來的時候,是側身向上,越過圖書館這幢帶藤蔓的房子或遙遠的旅館,我曾在那27層樓上,一次次翻動一本寫你和母親的書,當時我一個勁兒地喝水。我喜歡水,帶鹽味時,我一定是孤單的;浸入淡水時,則不必孤單。

晚上回家,精疲力竭,上床前我吃了安眠藥。沒它,我睡不著覺。睡不著覺,我就見不到父親,進入不了另一個非正常世界。夜里你也許會出現。

一個無夢之夜,早晨醒來,發現你沒有到夢里來,是的,一個夢也沒有。

我拿起一把梳子,慢慢地梳著頭髮。風在吹動,樹葉也在發出嘩嘩響聲。多少年前,在那個陰暗的小屋子,我站在架子床前,你在替我穿衣。那是一件背帶褲,你穿了兩次,可我還是覺得里面襯衣塞得肉不舒服,我賭氣把褲子脫下。

你朝後退了一步,拉亮燈,暗淡的屋子里看得見了。你說,你自己學會穿衣吧。

我看著你,父親,你沒有生氣。

等著,等著,座鐘擺動一下兩下,你還是站在那兒。我只得彎腰把褲子提起,又把襯衣弄直,以便褲子拉上時不氣鼓鼓的。我把背帶褲的兩個帶子放在肩上,放錯方向,褲子提不上來,我急得跺了一下腳,一跳,居然摔倒在地。你一下子接著我,把我放回原地。

還是看著我。

我只能接著穿,試著把帶子放對肩頭。試了好幾次,終於放對了。父親這才舒了一口氣。

你笑了。我也笑了。

從那之後,我就自己穿衣穿鞋。

莫非父親不出現,也是要我學會如何對付悲痛。可失去你的悲痛,我如何學得會?淚水滴落下來,我擦去了,淚水又滴落下來,父親,原來我是那樣想念你。

那晚入睡,江水竟漲到家門口,伸腿可洗腳。大人們往山頂奔逃。屋頂上爬滿人。我坐在門檻上不想離開家,父親你也在家里,不急不忙地走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醒了,原來是一個夢,但願一切都是個夢,這樣父親還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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