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我不斷探索著事物與語言的可能性”(5)

姜:與之相關,“水”的意象也在你的詩歌中隆重亮相。“水”確實可以展現農民工身份的焦灼以及無根的漂泊感和內心的無助、迷茫的情愫。《河流》《水流》《完整的黑暗》《流水線》都寫出了水的極具農民工生態的品質,《零點雨水》中將女工比作“零點的雨水”,在漆黑的夜空無聲地“漂泊”,固執地要為自己尋找一個家。這些詩篇都有著直擊人心的沖擊力。這是你的“重”。

鄭:很高興你提到了《零點雨水》,實際這個意象也是來自我的打工生活。在五金廠一般是白班與夜班交替,一個月里,有半個月是白班,有半個月是夜班,各十二個小時,零點是工廠夜宵時間,我們從車間到食堂吃飯,當我們帶著疲倦與勞累從車間出來,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本來是柔軟的,但是面對一個在異鄉孤寂而疲倦的人,面對冬夜的寒冷,面對四周嘈雜的機器,面對各種制品,面對黑暗中的一切,只有冰冷的雨水是如此清晰地敲在臉上,它如此之重地敲在一個漂泊者的內心,面對漫長的夜班與睡意,只有此時的雨水才能澆醒日漸麻木的睡意,在冷的冬夜,它不停地敲打、交錯著,給漂泊的打工者內心以安慰,也許只有雨水才能安慰一個深夜在異鄉的打工者的漂泊感與內心的無助與迷茫,它們跟我一樣,都是深夜還沒有睡眠的漂泊者。在打工題材的詩歌中,“雨水”是我一個很常見的意象,它帶給的漂泊感與孤獨無助感恰好與打工者的生活如此地重合。

姜:說到尋找一個家,我想問的是,關於黃麻嶺,你是否是想在詩歌里建立起一個文化版圖?或者,將黃麻嶺標示為一個工業文明時代的符號?

鄭:黃麻嶺是一個很具體的地名,它是廣東東莞東坑鎮下面的一個村莊,我在這村莊里生活了五年多,在這個村莊的塑膠廠、五金廠等工廠里打工,感受著這個村莊的變化,在這五年里,我熟悉著這個村莊每一件細小的事物,從它身上小小的銀湖公園到鳳凰大道到舊村莊,到街道上的小雜貨店,它是一個實體的村莊,也是我詩歌中的一個文化版圖。這些年,我遇到過很多閱讀《黃麻嶺》的讀者去尋找詩歌中的那些場景,比如曾經的銀湖公園改成了現在的鳳凰公園,我詩歌中的雜貨店十幾年了還在鳳凰大道上。我對打工題材的創作有著自己的構思,我出版了兩本完全是打工題材的詩集《黃麻嶺》與《女工記》,《黃麻嶺》是2007年出版的,花了我大約五年時間創作,《女工記》是2012年出版的,花了我大約六年的時間,我計劃還創作一部純粹打工題材的詩集,如果說《黃麻嶺》是一部我在某地打工的現實,寫的是一個地方的個體的感受,那麽《女工記》強調的是一群個體,在這個時代遭遇到的困境。我計劃再寫一部打工題材的作品,以打工事件為線索,這樣就會構成一個地方、人物、事情的系列,當然我不知能不能寫完,這只是我的計劃,我會花一些時間去做這些事情。我寫得比較慢,但我會努力地堅持。黃麻嶺不僅是我詩歌中的地理,它應該是中國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一個符號。

姜:已經不消我來評說,《女工記》將是一本非常厚重的詩集。這可能還不僅因為它是第一本完全是名字與下面的詩行組成的詩集的原因。那種閱讀中的沈重的沖擊力與震撼力,是我們詩歌史上所絕無僅有的。我覺得從這個角度看這本特別的書將更有意味。

鄭:《女工記》和我早期的詩集《黃麻嶺》一樣,我認為是我很重要的詩集,這本詩集出來之後,也面對著各種評價,特別是對其中詩歌表達的形式,有一些人會認為太散文化,或者太直白了,比如我在詩歌中大量地引用與我交流的女工的原話,將那些很樸素的原話分行構成里面的詩句,有一部分人認為有損詩歌的美感,也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樣的表達很有力量,增加詩中的現場感,而中間我穿夾了一些議論,會讓人認為這本詩集的社會性或者別人以為的“新聞性”太強,有損詩意。實際上這本書是06年開始準備創作的,在這六年里,為了寫這部書,我對表達的內容不斷地進行形式上的探索,比如我在08年時有寫作的沖動,計劃寫一組組詩《女工》,依然是以群體方式呈現,寫了十多首後,我就徹底地放棄了。當我寫著“她們”的時候,那些我接觸的女工就一個個浮現在眼前,那些真實的生活與故事不斷地折磨著我。我總覺得還少了些什麽,我認為這樣寫一本詩集,不足以表達我的想法,後來因為創作散文詩《疼與痛》,我對中國古典文學進行了大量的閱讀,我找到了“記”這種文本,它是中國一種很古老的文體,中國古典文學中,有相當多的名篇都是以“記”為名的。我開始調整自己的思維。我原本的計劃是寫《女工》,後來決定寫《女工記》。盡管只有一個字的區別,但是兩種思路完全不同,我想用最真實最原生態的方式記錄中國女工的人生,中間可以像古代的“記”一樣夾雜著作者的感情與主張,這個“記”清晰的表達了我的立場、傾向,我覺得現代詩歌完全可以從中國古代的各種文體吸收有用的東西,在我以後的創作中,我會增加這方面的探索。也許是我大量地借用了中國古典文體“記”里的東西,使得我的這本書的角度特別有意味。


姜:想象力是我們繞不過的話題。雨雪風霜、日月星辰,都湧到你的筆端,成為你描寫工業流水線上的抓手與著力點。有時候,真想問一句:你那些燦爛芬芳卻又凝重無比的想象力,因何而生的呢?

鄭:是的,想象力是詩歌無法繞過的話題。我們需要在詩歌中拓開自己的想象力,要在雨雪風霜、日月星辰等自然景物尋找著詩意,也需從工業區、路燈、電腦、塑膠、高樓、水泥中尋找詩意,要在詩歌中沖破以往固有的條條框框的樊籬,詩歌讓我開始重新認識時代中的事物,比如電腦、水泥、高樓、塑膠……這些枯燥的詞,在我看來,它們和流水、樹木、群山等傳統的事物一樣,都具有詩意。世界萬物並非沒有詩意,而是我們缺少發現它詩意的一面。我跟很多人有過交流,他們都說現代都市是缺少詩意的,而我不這樣認為。比如面對城市的鋼筋水泥高樓,很多人會認為它不具有詩意,其實面對高樓的時候,我們古人詠高樓的詩歌比比皆是。每一個詩人在詩歌中對鮮花歌頌之時,也不要忘了對塑料花的歌頌,因為在每一朵塑料花間,都飽含了人類自己的智慧。在詩歌寫作中,我一直以為最重要的要素就是自由,這種自由在我看來不僅僅是面對強權時的獨立品格,不做奴才,不做工具的自由,而且還有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自由,就是不拘束陳舊,不從眾,然後到達一切事物的可能性,我們的詩歌便是不斷地探索著事物與語言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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