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城市化的下一程 5

第四條,分工一提高危險就增加,因為技術一進步,需求一變化,有些分工就會死掉,分子就沒有用,所以分工程度越高,它的結構是非常脆弱的。所以現在看集聚裏要講一個結構,單一的元素湊到一起難以持久,紡織城不行,鋼鐵城不行,汽車城看也不行了,什麽城是行的呢?綜合性的城,什麽都有一點,這個不行那個又冒出來,這個不行那個又起來。

 所以為什麽很多學生留在北、上、廣不肯走?有一個道理,這個地方技術進步再加快,一腳踩空還容易找到下一家,小地方一腳踩空就沒有下一家了,風險程度大大提高,算進來以後城市房價就顯得不那麽貴了。因為找不到工作的更貴,不知道下一個專業在什麽地方,那個東西更貴。

 第五條,我們現在還不大體會,收入提高高到一定程度才發現你的時間沒增加,壽命是延長了一點,但是每天時間不增加。所以空間為什麽聚到一起,最後是省時間,你拉的那麽大,你是很有錢,你可以買汽車,你有那個時間代價嗎?那個就是生命代價啊。所以現在城市給大家看,為什麽有的是地,土地一點都不稀缺,缺的是大家要去的那個位置稀缺。我們搞錯了,今天很多地方將來都會沒有多少人的,當然我這個判斷可能會很武斷,但是我為了我這個武斷的判斷找了一些根據。

 看GDP在這個國土上哪裏生產出來的,日本就三個包,東京就去掉小三分之一。這個綠綠的就是產生GDP非常少的,非常薄的,大量人口,大量經濟活動就在三個包裏頭。下一個是美國,第一大經濟體,不是包,是柱子,紐約的這個擎天柱十分之一的GDP,剩下都是耳熟能詳的,中國人現在非常熟的地方,波士頓走廊,南面是邁阿密等等。整個美國經濟85%在城市裏生產,一大塊在大中城市裏生產,就是那幾個柱子,其他地方綠綠的。

 我研究問題喜歡看極端的東西,密到什麽程度?現實的例子,在這兩張圖裏找,日本找東京,美國就找紐約。先給大家看一下紐約的數,就是60多平方公裏,長長的一條,每平方公裏夜間住在上面的人口是2.7萬人,最高峰是3.2萬人,白天有數倍的人進曼哈頓上班、購物、觀光、旅遊、看戲,5倍,一平方公裏,更要命的是一平方公裏產出GDP16億美元。

 然後我們再來看東京,占國土面積3.4%,集聚了28%的人口,近三分之一的GDP,這是它的布局,所以我們後來寶鋼學的是日本的鋼鐵工業,發現它的物流成本太低了。大鋼鐵廠都在海關上,我們過去鋼鐵工業那個布局上就沒有競爭力。就一個東京灣,背後面向的是一個開放的美國人當時要扶持日本,所以整個歐美市場對日本開放了,是大貿易大支持日本戰後的覆興,就形成了這個格局。所以三個包都是三個大的灣支撐日本的國土。今天比較中國和日本的物流,日本同樣的東西來來回回運,就在三個裏都市圈裏運,我們是全國攤開了,不聚焦往後發展會有很大的難度。

 這是衛星照片拍的紐約,我不知道各位感受怎麽樣,我是1988年第一次到美國,第一次到紐約對它有好印象的很少,又嘈雜,又亂,暗不見天日,但是常年待在紐約的人那叫誰也舍不得離開,信息多,機會多,收入高,凈收入高,成本也高。密到什麽程度呢?就密到這個程度,大家看看,空中拍下來的街道照片,這條綠線就是我走的路,為什麽走路呢?就是看街道多寬,街和街之間隔多遠,因為紐約1981年最早的一個城市規劃就奠定了它的基礎叫格子花的曼哈頓島,就是切成小小的塊。曼哈頓六十多平方公裏從南端港口開始一直往上推,大概是244個street,長條,格子化。這個格子多大呢?street到street我的速度走一分鐘,100米、150米這樣一個方就是街區了。

 最近的城市規劃引起國內輿論大嘩,就是要搞街區制,這個就叫街區制。切成小小的塊,路面全是商店,服務業,方便的很,馬路非常窄,但是馬路非常密,窄到什麽程度?十幾步就過去了,稍微寬一點20步,34步就是挺大的大街了。因為我在國內也是看城市問題,走了很多街,呈貢新修的街道70步,縱橫都是70步,真是遼闊。在安徽的縣級市走過馬路有100步寬,走上六點鐘走還好,車不多。忙的時候去走這100步怎麽走?走到中間就變燈了。

 我們覺得馬路寬才能不堵,越寬越堵,馬路是要密。因為路上走的不是路上來回操練,他要到一個地方去,沒有毛細血管,最後再大疏散不了人。我們現在這個問題很難改,一堵就加寬,再堵再加寬。一兩公裏沒有岔路口,沒有毛細血管通,堵在裏頭還不能棄車而逃。悶在裏面就上網罵人,所以中國網上為什麽這麽暴力,我的解釋就是堵的。

 你看這是什麽概念?空中看上去,一平方公裏多少街口?這個指標不現在懂了,就是我在路面走的那個東西。好的叫宜居城市,巴塞羅那,一平方公裏有120多個路口。我們北京一些地區14個路口,浦東新區17個路口,這個城市建下來沒人拉倒,人一來就堵死。這個架構就是堵死的。這個東西在今天我們討論環境問題的時候越來越重要了。比較了兩個城市,一個是美國的阿特蘭大,一個就是西班牙的巴塞羅那,兩個城市同樣是500萬以上的人口,巴塞羅那還是533萬,阿特蘭大是525萬,略小一點,但是占地面積大家看,阿特蘭大就這麽大一片,占地是4280平方公裏。大家看巴薩羅娜101.9平方公裏,城市大運輸量大,通勤人多,阿特蘭大碳排放指數是7.5%,巴塞拉納0.7%,十分之一。

 這個事情可不是小事情,我們既有擁堵問題,又有排放問題,汙染問題。這兩個城市我都去過,阿特蘭大非常漂亮,可口可樂的總部,宏偉氣派,問題是你看一個點到另外一個點,那個車就開吧,遼闊的很。

 巴塞羅那是非常有名的叫城市肌理。拍下來的照片你看城市的肌肉,我到現場走過,133米一個邊,是正四方形,然後正四方形四個角切掉一塊,四個四方形中間就是一個小廣場,小型的廣場,可以坐車,假日擺攤位等等,就是這麽一個城市。最早是九百個核心的小方塊組成了巴塞羅那,現在擴大,到半山上拍下的照片密密麻麻的。很多人會說這個不舒服,是不舒服,但是它的效率是極高的,無論是環境效率,碳排放,還有一個就是時間差。

 一百多年前通過發債修了一個非常有名的演劇院,1100個座位,這個城市就200萬人,但它是非常緊湊的200萬人。再加上文化的因素,我問劇場演出的頻率怎麽樣,一年300場以上的節目,差不多天天有節目看。北京最好的享受到今天認為就是人藝,在北大要去人藝看趟戲那可真不容易,不可能工作結束以後再趕到人藝去看一場戲,幾十年過去一共沒有看過幾場人藝的戲。人家很節湊,搭個馬車就可以去。

 還原到居民的生活、文化、經濟、交往,看了以後我就很沮喪,中國的城市跟紐約、東京一對照,跟巴塞羅那一對照差大了。我們當時算下來,2012年的數中國密度最高的城市是深圳,每平方公裏產出是八億人民幣,離十六億美元差得遠呢,已經是中國城市裏頭密度這個概念算密度最高的。北京上海在這個指標上沒法跟深圳比,我們到今天還在比總量,好一點的地方比人均,從來不比密度。城市核心的指標是密度,仔細一看中國城市和美國的城市沒法對比,美國是密度定義的,夠密度,這塊國土上住的人有多少就是多少城鎮人口,我們是行政區劃定城市,我們一個城市裏頭有城有鄉,沒法對標。

 後來說在中國的城市裏頭找密度高的有沒有?先看上海,特別浦西是非常密的,靜安區,但是很不幸,最近說要合並了,嫌它太小,只有7.62平方公裏,每平方公裏住了多少人呢?紐約最高的時候水平還高一點,3.3萬人,夜間人口。7.62平方公裏在南京路的西側,等於一半土地是住居民,一半土地是商業、服務業、金融。所以GDP產出算起來不得了,2014年靜安區每平方公裏常住人口3.7萬人,年產出GDP 732億人民幣,約等於每平方公裏16億元。這塊靜安區占上海千分之一點二,跟領導講了這個看法,40個靜安區就產出今天上海的GDP,40個靜安區只占上海國土面積5%,很多人認為太大了,太大了不等於夠密。

 當然更多的城市是沿著曼延的思路在推進,高歌猛進。發改委城市的小城鎮研究中心課題組發的報告,144個地極城市有133個地極城市提出要建新城新區,占了將近100%,減少161個縣級城市,要占新城區的67,新區模式全部是大跨度跳躍,然後是大量占地,氣派、遼闊,然後沒人。這是城市化很大的一個麻煩。我們已經創造了城鎮化一個獨特的詞叫土地城市化快於人口城市化,國際上跟人交流都是非常繞口令式的,人家說城市化不就是人口指數嗎?城市人口占總人口比例高就叫城市化你們怎麽還人口城市化?我們說跟土地城市化比,什麽叫土地城市化?建成區面積擴大的指數比城鎮人口增加的速度它更快。反過來是什麽意思?反密度,就是我們今天建建成區比十五年前建成區的人口密度還降低了。

 數據我不念了,網上搞名堂的人很有刺激心說鬼城指數排出來了,全是網上媒體的人士用公開的統計數據,很多城市臉掛不住了,前幾年排過一個引起軒然大波,後來說指標不合理,現在不僅把戶籍人口、常住人口,流動人口也要放進去,每天來每天走這種住旅店的人口放進去,放到一起算,一平方公裏多少人,按這個來排。低於5000以下,因為國家標準要求一平方公裏一萬人建成區面積,還不到5000,最低2000多,低到高排出50個城市。

 用這種指數叫“鬼城”,用英文用的也不是太合理,當年都是人住的城市,工業產業結構一變動以後,資源枯竭的城市最後就走空了,空了以後連拆房子的勁頭都沒有。我去底特律看很有意思,開始人走了磚瓦還有人要,開始還有人買,後來買的人都沒有了,第三階段磚瓦都沒有人要了,就是拆房子的成本都沒有人願意付。最後怎麽了呢?十萬棟房子。深受刺激,當年這麽好的全球有名的汽車城,當然也怪我們中國汽車上的那麽猛,很多投資都到中國了。我們今天“鬼城”從來沒住過人,就是水泥,全部埋在地下,鋼鐵砸進去,然後空空如也,一共排了50個。

 這是我拍的照片,鄂爾多斯[股評]。看看,非常好的一個城市,當然當年煤價好的時候,60塊錢漲到600塊錢,開采成本又低,這個城市一下子起來了,最高的時候人均GDP超過香港,財力一起來,加上我們的觀念就開始搞新城。原來老東勝區挺好的一個有歷史的內蒙古草原上的城市,二三十公裏以外再來一個新城,重新打造,那個氣派,等到煤價一下去,更重要的是煤價沒下去,居民的錢全投入到房地產裏了,最後是空空如也。後來我說叫鬼城不合理,實事求是鬼都沒看見。

 我學生在那裏,學生告訴我地方標出八大片,一片一片看,老師同學去看,那個刺激,看到地平線了什麽都沒有了,說沒了吧,說再開,開過去還有一片,一個人都沒有。再過幾年就是底特律的景象,房子最後長出樹了,最後回歸自然了,最後考古人才發現曾經這裏有個城市,自然的力量很厲害,最後綠色覆蓋。

為什麽同時在我們國土面積上同時擺開這麽多項目一起上?我後來看的多了有一個印象化,把它抽象出來,每一個城市都是同時好多項目在上,書記抓一個,副書記抓一個,市長抓一個,副師長抓一個,後來我就問了一個問題,你們哪個杯子沒水?你都期望把人家的底子倒在你們裏面來,你們為什麽不先搞一個呢?物理學上杯子滿了才能外溢,你幹嘛都是有個底然後就鋪開了幹呢?

 因為早年浦東擴的時候,那個是戰略決定,跟上海老規劃局長我說鄧小平提出開發浦東的時候,浦西到底多密?最密的居住區一平方公裏九萬,已經是完全挪不開了,工廠、居住區緊緊挨在一起,在這個情況下提出浦東開發,開始也是好幾年,至少十年的預熱期。但是後來開新區變成一個潮流的時代,就是GDP,再一開工就是經濟總量,就是成績。然後都開工,開到一定程度就成了集體的無厘性了,到哪裏吸引這麽多人口來,就發生了一個逆轉。農業文明我講過了,一個文明有一個文明的空間觀的,農業文明就是散散的。

 地必須所有能開墾都開墾,所以一定是低密度,住的非常分散。我們今天拿這個觀念來指導城市建設。好像攤的大就是規格高。

 第二個是多少年形成的教訓。當年不夠超前最後吃了虧,吃了很多當年規劃不足,留余地不足的虧。但是現在看來事情向另一方面轉化了,都超前了,所以現在很多地方債務不是那個量,是你用那個債務修了什麽東西,什麽時候財務上能夠有回本?這個問題是問題了。如果都是高度超前,修了半天的路沒有車來跑,修的城市沒有人給你買單的基礎設施,這個債務就是很容易變成不良債務。

 所以很多人說我們的債務沒問題,總量看占GDP比例不高,問題是放哪去了,這個問題要擔心。現在超前超到什麽程度是合理的?還有滯後的基礎建設是很麻煩,但是有一條投資不會錯,堵了修路那個路不會修錯,我們80年代基礎設施那一波追趕,很大程度是哪裏堵修哪裏,哪裏船壓了就開始修港口,我們是這麽追上來的,確實是沒有余量,沒有可以從容鋪開建設。但有一個好處,它的決策不容易錯,超前麻煩了,你往哪修路車往哪跑,人和經濟項目都是流動的,現在我們最缺乏知識是人往哪裏跑我們沒有很大的改變,你看各地的城市規劃都說我們將來多少人,基本上就兩個階段,一個是算完一上報,預測十年以後的人口,比如說北京,比如說上海。還有一類是預算的人口多少年達不到。

 我們對流動人口的走向現在沒有概念,規劃上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人口數,意願,最後一執行兩岔。然後加上我們的機制,我們土地在政府手裏,農民的地征過來就可以拍賣,一個都學會了,一學會就是土地財政,其實不是土地財政是土地債務,憑這塊地就可以押出錢來,土地融資、土地債務,這個學問一普及,修大城,遠距離,大跨度,超前就成了一個風潮。然後再來一個地方政府競爭,你這個縣搞進去我不搞交代的過去嗎?一起開會好意思嗎?

 為什麽說現在是個拐點,原來認為外需下去有內需頂著。2008年、2009年最大內需城市化,為什麽2010年以後,一個季度一個季度這麽下來了。我們期望的內需的支撐沒頂起來,為什麽沒有頂起來?我們這種模式的城市化也到了一個邊,不可持續了,銀行也不幹了,農民也不幹了。更要命的是到處修的空空如也,看了你不害怕嗎?所以城市建設回到不是大中小這個問題上來,現在一討論,很多專業會議上討論,特大城市、中等城市、小城鎮,好像就在這個裏面選項,我的看法不同,無論大中小第一位都有合適的密度問題,小城市也有密度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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