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戈:经验、心灵与生命(5)


人類的歷史已經有幾十萬年,甚至是上百萬年了。每一種歷史都蘊含有生命的精華,都凝聚著生命的意義。在歷史中,生命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可能是無與倫比的。從而,研究歷史就給了我們一個發現生命敏感性的最佳機遇。如果生命敏感性是生命的本質,那麽,我們就應該說這個本質恰恰也決定了歷史研究的本質。

從習慣上說,歷史學研究的向來都是一些死東西(死人和死物)。但這並不是歷史的過錯,而是歷史學的失誤。因為這完全是因為歷史學根本就沒有擺正好自己的位置。所以,它構成了歷史學的一個決策性失誤。歷史學根本不知道歷史是什麽,歷史學恐怕也沒有打算真正弄清歷史本身到底是什麽。因為這對於歷史學實在是太難了。歷史學尚未做好這個準備,歷史學家也還不具備有這種能力。為了方便起見,歷史學家便出於想象地把歷史理解為一種過去了的死東西。


這樣,歷史學的目的就比較簡單了。歷史學只不過是打算要恢復過去死東西的原貌和真相,或者再在這個基礎上,強行賦予歷史事件以某種人為的主觀意識,以此來獲得某種虛擬性的歷史意義。但無論怎樣做,這一切都統統改變不了歷史仍然是過去的死東西這一基本事實。這樣一來,歷史就永遠與生命無關,歷史就不再是一種生命樣態的自然呈現,歷史就不再具有激發人類激情和想象力,乃至創造力的生命敏感性,歷史就不再因自身內在的生命敏感性而去追求和捍衛人性、自由和真理這些超越的形而上的終極理想了。

正因如此,歷史學才越發成為那種我們所極力貶斥的第二種歷史。我們的目的是在第三種歷史的立場上來重新構建一種更加理想和合乎人性需要的歷史學體系。所以,我們必須把生命敏感性作為核心問題來予以關注和討論。我非常清楚,這個問題所帶來的麻煩有多大。因為把歷史看成是過去一元論的死東西,是每一個歷史學家都能接受的事情,而把歷史理解為現實一元論的活東西則是所有歷史學家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歷史學研究的對象總是死人。[④]那麽,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隨之就被提示出來,這就是:歷史學能否從死人身上發現某種生命,或是使死人具有某種生命呢?如果不能的話,那麽歷史學的全部價值也不過是給死人多做幾副棺材、多穿幾件壽衣、多放幾件陪葬品、多挖幾個墓穴、多立幾個墳頭、多樹幾塊墓碑、多寫幾篇悼文、多虛情假意地幹嚎幾聲而已。


除此之外,別無它用。在死人林立的世界裏左右穿行,其辛勤勞作、疲於奔命的結果只能是與死人為伍,其收獲也只能是被歸類於死屍之列。如果你問一個貌似健康的歷史學家最近忙些什麽,他往往會表現出一種病態的自豪:“我最近又幸運地撿到了幾具屍體。”在歷史學家心目中,屍體顯然比生命更有價值,更值得熱愛和珍惜。虔誠地獻身於死亡成為歷史學家的生命觀,為死亡而犧牲生命成為歷史學家的宗教,親吻屍體成為歷史學家的入教儀式。無形的幽靈和有形的死屍與歷史學家的一生形影不離。這真讓人毛骨悚然。甚至想一想都感到惡心。可歷史學家對此卻毫無感覺。所以有時我想,歷史學家恐怕就連正常的嗅覺器官都已可怕的退化。

播種的是生命,收獲的卻是死亡。宇宙間的這種宿命在歷史學家身上體現得最為深刻。因而,在這種時時刻刻充滿死亡氣息和誘惑的生存境遇中,歷史學家便對生命意識具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性和領悟力,生命意識幾乎就是他們的第一意識。但問題是,歷史學家對生命的渴望和焦慮,常常伴隨著一種對死亡的崇拜與迷戀。他們完全區分不清楚這二者之間的本質差異。他們將之視為一體,並注入一種強烈的激情與神聖的義務。他們由衷地感到自己必須義不容辭地為死人提供全心全意的服務。歷史學家是死人的朋友,是死人的伴侶,是死人的兄弟。而且,幾乎天生就是。

與此同時,死人的壓迫又常常使他急不可待地逃向生命的避難所。盡管生命是一個家,但卻不是具有無限能力給人以完全庇護的始終溫暖的永恒之家。災難隨時都會降臨。飛來橫禍就象天上的太陽一樣每天都高懸在你的頭頂。這個家隨時都會拆散、解體、崩潰、毀滅、消失。生命之家肯定是死神這個不速之客最喜歡光顧的場所。因而,歷史學家對生命的信念究竟有幾份承受力確實還難以預料。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歷史學家的生命信念並不十分執著,歷史學家的生命意志並不十分堅韌,歷史學家的生命體驗並不十分深刻,歷史學家的生命要求並不十分強烈。

這一切都必須予以改變。其力量就來自於第三種歷史。第三種歷史將以其特有的思想力量賦予歷史學家以生命的敏感性。獲得生命敏感性的歷史學家對歷史將有一份生命的虔誠與敬畏。他不再執迷不悟地把歷史看成是與生命無關的過去一元論的死東西,而是看成蘊含生命乃至創造生命的現實一元論的活東西。

歷史本來就是活的。

它不僅活在心靈之中,而且活在生命深處。生命敏感性要求歷史學家必須把敬畏生命作為一種信念肯定下來,以此去觀照歷史,去思考現實,去理解人性。


註釋

[①]參見雷戈《哲學主義的歷史》(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四部分第二章以及《歷史與意義》(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三章第三節的第一個問題“內視覺”。

[②]歷史真實性、史學真實性、文學真實性三者具有一種複雜的結構。(1)歷史真實性既可以通過史學真實性表現出來,又可以通過文學真實性表現出來;(2)史學真實性與文學真實性之間雖然沒有直接關系,但二者卻可以統一在歷史真實性的基礎上。這就意味著,歷史真實性是一種更大的真實,甚至是一種最大的真實。

[③]注意,我只是把歷史放置於心靈的對應面,而不是心靈的對立面。因為對應意味著歷史與心靈相關且本己,而對立則意味著歷史與心靈無關且異己。

[④]在不太多見的情況下,歷史學也偶爾涉及一些雖然暫時沒死但卻是快要死的人。


《重慶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愛思想網站2018-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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