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5.4)

  十二

  我有時到火車站去。凱旋門外一片昏暗,外縣荒涼的夜開始了。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座我從未見過、並不存在的小城鎮,它是我想象出來的,但是我確乎在裏面度過了我的一生。我看見了白雪皚皚的寬闊的街道,積雪中幾間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間的紅色的燈火……我高興地反復對自己說:對,對,就這麼寫,就這麼三個詞:積雪、破屋、神燈……再不要別的了!——田野裏的寒風已經送來機車的吼聲,哧哧的排汽聲,還有煤炭的氣味,給人甜滋滋的感覺,使人內心激蕩,產生一種向往遠方、向往廣闊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輛黑乎乎的馬車拉著乘客飛馳而來——難道是莫斯科的郵車到了?真的,小賣部餐廳顧客擁擠,熱鬧非凡,燈火通明,彌漫著廚房和茶炊的氣味;韃靼人侍役穿來竄去,他們的燕尾服後襟不住地擺動。這些人無一例外的是羅圈腿,黑臉膛,寬顴骨,馬眼睛,腦袋瓜子圓得象炮彈,青灰色頭發剪得短短的……一夥商人圍坐在大桌子邊,吃著辣根拌冷鱘魚。這些閹割派教徒穿著狐皮大衣,都有一張婆婆臉——寬大、皮膚緊繃、番紅花色、眼睛細長……車站的售書亭對我總是極有吸引力,我象餓狼一樣圍著它轉,探起身子去看蘇沃林版本的黃色和灰色書脊上的字跡。這一切都激起我對旅行和坐火車的無窮的渴望,渴望變成憂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個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難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輛雪橇飛駛回城,回編輯部去。內心痛苦和行動快速總是這麼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隨著雪橇起起伏伏,顛顛撲撲。我擡起頭來——原來是個月夜,黑壓壓的冬雲飄動著,它的後面有一張蒼白的臉時隱時現,發出白光,閃閃爍爍.它那麼高遠,對一切又那麼冷漠!烏雲移動著,忽兒露出它來,忽兒又遮蔽了它——它總是那樣,無動於衷!我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當它突然從烏雲後面鉆出來,大放光芒,那是個什麼樣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嗎?從內部發出來的光究竟是什麼樣的呢?是硬脂的嗎?對啦,對啦,是硬脂的光!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這麼說!在前廳裏我碰見阿維洛娃,她驚喜地說:“啊,太好了!跟我去聽音樂會吧!”她穿一件帶花邊的黑衣服,漂亮極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線都裸露著,使她顯得更嬌小,更苗條。她在理發店燙了發,稍稍撲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顯明亮、烏黑。我幫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突然吻這裸露的身體,香噴噴的卷發,它們是這樣靠近著我……“貴族俱樂部”的大廳裏枝形吊燈照耀著舞臺。舞臺上面盡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麗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發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樣,身體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象匹小公馬。他的兩只大腳穿著掙亮的漆皮鞋,燕尾服異常合體,露出白胸脯和白領帶。他以豪爽、剛毅而又有點咄咄逼人的氣勢唱出那挑釁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時分時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問話,要不就用嬌嗔、哀怨、憂傷、狂歡、安樂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斷他的話……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表,還不到七點鐘。真想鉆進熱被窩裏再躺一會兒。房間罩著灰白色的寒氣,整個旅社還在沈睡,寂靜中聽見一個茶房在走廊盡頭用刷子刷衣服,刷子在鈕扣上發出碰撞聲,這是只有大清早才會聽到的聲音。我心裏充溢著恐懼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費一天,充溢著迫切感,想盡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邊寫作!於是我連忙去掀鈴,叮叮的鈴聲在走廊上久久不息。這個旅社,這個正在用刷子刷東西的骯臟的茶房,這個會朝你臉上斜噴出一股冷水的簡陋的白鐵洗臉池——這一切都叫人多麼不習慣,多麼討厭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輕的身子瘦得多麼可憐啊!玻璃窗外的窗臺蓋上了一層顆粒狀的積雪,上面有只鴿子縮成一團,它凍僵了!突然,一個令人高興的、膽大的決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後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圖林諾去,回故鄉去,回到我那可愛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順齊矮小桌子上的幾本書,小桌子在洗臉池旁邊,挨著隔壁房間的門,隔壁住著一個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歲的孩子。在這之後我又整個兒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務中。為寫作做準備,緊張地選擇頭腦裏積累的印象,尋找內心那看來就要確定的東西來構思……我等待這一時刻,但已經感到恐懼,生怕事情會再一次如此完結:一個勁地期待,然後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發冷,完全陷入絕望之中,最後跑回城裏,跑回編輯部。我腦子又是一團亂麻,隨心所欲,雜亂無章,光怪陸離的思想、感想、想象折磨著我……其中自我、個人的考慮始終占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麼努力去觀察別人,他們總引不起我的興趣?我想:也沒什麼,大概寫小說真要從自我開始吧?怎麼寫呢?象《童年、少年》那樣?或者再簡單一點:“我生於某地、某年……”可是,上帝,這多麼枯燥、多麼無聊,也多麼不真實啊!要知道我體驗到的根本不是這些!說起來令人慚愧,怪難為情的,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生在宇宙間,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宇宙裏某個時候好象形成了一個太陽系,後來又出現了一個叫做太陽的東西,以後是地球……然而這是什麼?在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還知道些什麼呢?地球起初是一團發光的氣體……億萬年以後,這氣體變成了液體,然後液體又變成了固體,從那個時候起似乎又過了兩百萬年,地球上出現了單細胞生物:藻類、鞭毛蟲……接著是無脊椎動物,軟體動物……接著是兩棲動物……兩棲動物之後接著是巨大爬蟲……接著是穴居的人類,他們發明了火……再往後就是什麼迦勒底①,亞述②,還有個埃及,似乎只曉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還有個阿塔薛西斯③,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④……伯裏克裏斯和阿斯帕西雅⑤,溫泉關大戰⑥,馬拉松戰役⑦……不過,在所有這些之前還有很長一段傳奇時代,那時亞伯拉罕⑧帶著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亞伯拉罕因著信,蒙召的時候,就遵命出去,往將來要得為業的地方去。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裏去⑨……”對,不知道!我也是這樣!“因著信,蒙召的時候,就道命出去……”信什麼呢?信上帝賜予的愛情的幸福。“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裏去……”不,知道的,去尋求一種幸福,那是可愛的、美好的、給人以快樂的東西,也就是愛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這樣始終靠喚起愛情、快樂的東西生活……

  小桌子旁的門背後可以聽到女人和孩子的說話聲,洗臉池下的踏板響了,水嘩啦嘩啦沖出來;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說:“科斯欽卡,吃面包吧!”我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還是這個科斯欽卡……母親給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來。回家以後就在煤油爐子上做飯,餵了孩子以後又出門去了。這個科斯欽卡已成為房客們公有的孩子,看著他整天在房間裏串來串去,時而瞧瞧這個房客,時而瞧瞧那個房客,可叫人煩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進去,膽怯地說些什麼,有時還想方設法討別人歡心,可誰也不聽他說話,有的甚至趕他出去,不耐煩地說:“餵,去吧,去吧,小弟弟,別在這裏礙事!”在一個房間裏住著一位小個子的老太太,很嚴肅,很講體面,認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過時,從來不正眼看人。她不時,甚至是常常到廁所去,把門掛上,然後在裏面把水弄得嘩啦嘩啦響。這位太太有一只寬脊背的大哈巴狗,頸上的皺摺肥得冒油,有一雙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顆貪淫的塌鼻子,以及夾在兩雙獠牙之間的蛤蟆式的舌頭,翹起的下巴擺出一種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氣。平時它的嘴臉只有一種表情——除了專一的蠻橫以外,再沒有什麼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極點。如果科斯欽卡因為什麼被趕出房間,在走廊上碰見這只哈巴狗,那麼馬上就會聽到喉嚨裏憋著一股的氣,呼哧呼哧地發出的嘶啞聲,很快就變成充滿怒氣的狂暴,最後高聲地、兇猛地狂吠,嚇得科斯欽卡歇斯底裏地號陶大哭起來……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貧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銳的復雜性弄得苦惱不堪。現在我打算寫寫有關科斯欽卡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棧裏來了一個女裁縫,住了一星期,是個上了年紀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滿了零布頭,然後她把裁好的布料鋪在縫紉機上,軋軋軋地車起來……有一點值得註意,她裁剪時咧著幹癟的大嘴巴,兩眼盯著剪刀。她一邊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邊竭力找些話頭來討尼吉林娜歡心;她假裝饒有興致的樣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無意識地把自己幹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面包片的小籃子,眼睛瞟著裝有果醬的棱形高腳盤!再說我前幾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掛雙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駝背走路都是挑戰般的、高傲的,這位姑娘卻謙恭溫雅。她高一腳低一腳迎面向我走來,兩手緊握著兩根黑色拐杖。在她瘸著向前走時,身子有節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橫村也一顛一顛的,眼睛凝神地望著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頭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聰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頭。其實她已經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奧秘……一些不幸的人們卻長得美麗俊秀,從他們的面龐、他們的眼睛中間可以看見他們的整個心靈!

  後來我又沈湎於苦苦思索之中:應該從哪兒開始寫我的生活。是的,從哪兒開始呢?即使不談我在某一剎那間誕生於其間的宇宙,也還得首先講講俄羅斯,讓讀者懂得屬於我的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是什麼樣的生活契機使我來到人世間。可是在這方面我又知道什麼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戰爭……斯拉夫人的特點是高大的身材,亞麻色頭發,勇敢,好客,崇拜太陽神、雷神和電神、敬樹精、人魚、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現象”……還有什麼呢?召外族人來任大公,帝城派使節來駐弗拉基米爾大公處,雷神被推倒在德聶伯河裏,全民慟哭……智者雅羅斯拉夫⑩,他的子孫互相殘殺……還有弗謝沃洛德·大窩⑾……況且我對今天的俄羅斯完全一無所知!是啊,破產的地主,挨餓的農民,地方官吏,憲兵,警察,鄉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繪一定是家大口闊、負擔很重的……還有什麼呢?奧勒爾是俄羅斯最古老的城鎮之一,至少應該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麼呢?街道、出租馬車、被輾軋過的積雪、商店、招牌,還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長……巨頭、美男子和人面獸心的警長拉舍夫斯基……還有帕利津⑿,他是奧勒爾的光榮,是奧勒爾的棟梁之一,是自古以來馳名於俄羅斯的怪人之一。這位老人出身世襲貴族,是阿克薩科夫⒀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羅斯宮殿一般的宅邸裏,住宅的墻是用大圓木做成的,上面掛著稀世的古代聖像。他穿一件寬大的對襟袍子,綴著各色細羊皮,頭發修成圍圈垂發,面部毫無表情,眼睛細小,非常敏銳機智,博學多識,據說奇怪的是……關於這個帕利津我還知道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

  然而正是這使我惱怒:為什麼我一定要詳盡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個人,而不寫我知道和感覺到的東西呢?我又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我為自己的惱怒而高興,把它當作救星一樣抓住它……於是我在想象中看到了斯維雅托戈爾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過那裏,在頓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墻附近,圍滿了各族香客的野營。我緊跟著一個見習修士在院子裏轉來轉去,求他安排我在隨使什麼地方過夜,結果徒勞無益,他聳聳肩膀跑開了,跑的時候兩手、兩腳、頭發、長抱下擺全都在飛舞。他腰身細軟,稚氣的臉上布滿雀斑,綠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淺金黃色頭發纖細松軟,每一根都絲一般的打著卷,極為漂亮……接著看到了那個春天,我似乎在德聶伯河上無休止地航行……後來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從車廂硬席上醒來,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氣弄得我渾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白色霧氣,我往外面看,什麼也看不見,簡直不知道火車開到了什麼地方!正是這一無所知的感覺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覺敏銳,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窗戶,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霧靄,可以聞得到春晨的氣息、霧的氣息,因火車在飛快奔馳,好象有一床濕漉漉的白被單拍打在手上、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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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奴隸制巴比侖王國的別名。

  ②紀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達米亞形成的早期奴隸制國家。

  ③古代波斯的阿凱米尼得朝皇帝。

  ④達達尼爾海峽的古希臘舊稱。

  ⑤伯裏克理斯是紀元前約490一429年雅典奴隸主制繁盛時期的領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⑥溫泉關大戰是古希臘人為獨立而鬥爭的輝煌事跡。

  ⑦紀元前500—499年希波戰爭的第一次大戰役。

  ⑧據《聖經》傳說是歐洲人的始祖。

  ⑨見《聖經·新約·希伯來書》第十一章第八節。

  ⑩1019—1054年的基輔大公。

  ⑾1176年起為弗拉基米爾和羅斯托夫·蘇茲達爾的大公。

  ⑿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將,參加過低土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1915年曾任俄軍駐巴黎代表。

  ⒀謝爾蓋·手莫菲耶維奇·阿克薩科夫(1791—1859),俄國作家。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為什麼睡過了頭。醒來之後,我依舊躺在床上,望著對面的窗戶,望著冬日平靜的白色的光輝,頭腦和心靈感到少有的寧靜、少有的清醒,覺得周圍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這樣躺了很久,覺得這房間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幹了。後來,我起了床,洗臉、穿衣之後,照常對著我那張簡陋的鐵床床頭上方的小聖像畫個十宇。不管怎麼令人驚訝,這幅聖像至今還掛在我的臥室裏。這是一塊光滑的深橄欖色小木板,日久天長,已經硬化,板上鑲著粗糙的銀質聖像衣飾,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亞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們在圓框中望著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東方人的粗獷。這是我母親家族的遺物,是母親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時給我的祝福。以後我結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類似僧侶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塵世生活的蒙昧、隱秘時期,如今看起來是十分特殊的、珍貴的、奇幻的、悠久的時期。它已變成一種獨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覺得陌生的生活……對著聖像畫過十字以後,我就出門買東西,東西是我躺著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憶起夢境:謝肉節的晚上,我又住在羅斯托夫采夫家,跟父親一起看馬戲。圓形演技場上一共跑出來六匹黑色的波尼馬①……它們都配有漂亮的帶鈴鐺的小銅鞍子,嚼子上得嚴嚴實實,籠頭上的紅絨韁繩緊緊地勒在鞍子上,緊得它們粗短的脖子都彎拱起來,馬的鬃毛剪得齊齊整整,象黑刷子一般豎著,額鬃間翹著紅色的飾纓……它們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個頭,一樣寬的側身,一樣短的腿,都在賭狠地、執拗地垂下黑色的頭,排著整齊的一行,用碎步跑起來,小鈴兒叮叮當當搖晃著。它們跑出來以後,猛然停住,咬著嚼環,並且抖動頭上的飾纓……穿燕尾服的馴馬師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後才強使它們跪下來,向觀眾點頭致敬。緊接著突然響起一陣歡快、急速的音樂,好象快馬奔騰跳躍,追擊似地攆著它們順著演技場的圓圈魚貫跑過……我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筆記本。回家後,喝茶時我想:“算了吧,我就讀讀書,間或寫寫東西,不抱任何奢望,簡略記點什麼——各種思想、感受、見聞……”於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筆工整地寫上;

  “阿列克謝·阿爾謝尼耶夫。筆記。”

  我坐著思考了好久,寫什麼呢?我一個勁地抽煙,整個房間煙霧騰騰,但是不感到苦惱,只是有些優郁,內心是平靜的。最後我寫道:

  “H公爵到編輯部來過,他是著名的托爾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關於圖拉省饑民救濟捐款和支出情況的報告,要求發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雙高加索式樣的軟靴,戴一頂卡拉庫爾羊皮帽,大衣領子也是卡拉庫爾羊羔皮做的。這些穿戴雖然破舊,卻很貴重,而且幹幹凈凈。灰色軟上衣腰裏系著皮帶,顯出圓滾滾的肚子,鼻子上架著金邊的夾鼻眼鏡。他待人謙遜,但他那端正優雅、油光水滑、白白凈凈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眼睛使我極為不舒服,我立即對他產生惡感。當然,我不是托爾斯泰的信徒,但也完全不象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我希望生活和人都美好,能激起愛和歡樂的感情,我只憎恨有礙於愛和歡樂的東西。

  “前幾天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陽西沈的景象:天寒地凍,西邊天空漸漸清澈,一片青綠、透明、寒冷的天空映著明凈的暮光,照著整個城市,勾起人們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憂愁。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臉凍得青紫的老人。他是個流浪樂師,正拉著破舊的手搖風琴;那長笛般的哨聲、顫音、沙啞聲,那從哨聲和沙啞聲之中進發出來的浪漫曲調,那樣悠遠,帶著異國情調和古風,彌漫了這凜冽的黃昏,也使人內心充滿憂傷——喚起種種夢想和憐借之情……

  “我到處感到苦悶或恐懼。兩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還歷歷在目。也是個黃昏。只不過陰沈晦黯。我偶然走進一座不大的教堂,看見傳道高臺近旁離地板很近的黑暗處,搖曳著燭光。我走近一看,不禁呆若木雞:三支小蠟燭粘在一口小棺材的前端,淒楚地微弱地照著四邊圍滿紙花的粉紅色小棺材,照著躺在裏面的黑皮膚、凸前額的嬰兒。要不是他的小臉現出瓷器一般的顏色,緊閉的凸眼皮呈雪青色,小嘴嘬成三角形,要不是這永恒的寧靜和永世的孤獨的氣氛,他完全象是睡著了!

  “我已寫出並發表了兩篇小說,不過全是虛構的,令人不快。一篇講饑餓的農夫,我沒有見過這些人,也談不上憐憫他們;另一篇寫的是地主破產這個過時的題材,內容也是臆造的。其實我想寫的只是破產地主P的屋前那株高大的銀白色楊樹,再就是他書房櫃子上的鷂鷹標本,它張開駁雜的褐色翅膀,一只閃閃發光的黃玻璃眼睛永遠朝下望著,假使寫破產,我也只想描寫它詩意的一面,寫那感傷動人的東西:貧瘠的土地,貧窮殘敗的莊園,花園,奴仆,馬匹,獵狗以及把前房讓給後輩而自己棲息後房的‘老東家’。還要說說‘少東家’:他們不學無術,遊手好閑,不名一文,然而自視血統高貴,是高人一等的貴族階層。貴族式這檐帽、斜領襯衫、燈籠褲、長統靴……聚到一塊就是酗酒,抽煙,誇誇其談,拿古老的裝香擯酒的高腳杯喝伏特加,將空彈上進槍膛,狂笑著朝蠟燭開槍,把燭火射滅。這些‘少東家’中有個姓口的,完全離開破落的莊園,搬到磨坊去和情婦一起住在小木房裏,當然,磨坊早已停業了,這情婦幾乎沒有鼻子,他們睡在木板床上,鋪著麥稭,或者睡‘在花園裏’,也就是木屋近旁的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枝上還掛著一塊破鏡子,鏡子裏映著白雲。閑極無聊時,他就坐在樹下,用石頭去打鴨群,那是磨坊附近水灣裏農夫放養的,每扔一塊石頭,鴨子就立刻嘎嘎直叫,喧鬧著成群結隊地撲到水中。

  “瞎老頭格拉西姆是我家的舊仆,跟所有的瞎子一樣,走路時微微翹起臉,好象在傾聽,憑一根棍子本能地摸索道路。他住在村頭一間小破房子裏,孤苦伶什,只有一只鵪鶉為伴。那鵪鶉在韌皮編的籠子裏一個勁地撲騰,撞到麻布做的頂篷上,日復一日,頭上的毛都禿了。格拉西姆雖說眼瞎,可到了夏季,總是一大清早到地裏去捉鵪鶉,聆聽它們抑揚頓挫的音調,暖風吹拂到瞎子臉上,鳥聲隨風飄進田野。格拉西姆說,鵪鶉離捕網愈近,叫聲就一下比一下熱烈,一下比一下響亮,一下比一下更讓捕鳥人緊張,那種揪心的感覺比世上一切東西都美。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大公無私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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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尼馬——指八○至一四○厘米高的矮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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