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莫爾索先生,”他對我說,“並不是我壞,可我是火性子。那小子呢,他說:‘你要是個男子漢,從電車上下來。’我對他說:‘滾蛋,別找事兒。’他說我不是男子漢。於是,我下了電車,對他說:“夠了,到此為止吧,不然我就教訓教訓你。’他說:‘你敢怎麽樣?’我就揍了他一頓。他倒在地上。我呢,我正要把他扶起來,他卻躺在地上用腳踢我。我給了他一腳,又打了他兩耳光。他滿臉流血。我問他夠不夠。他說夠了。”

說話的工夫,散太斯已纏好了繃帶。我坐在床上。他說:“您看,不是我找他,是他對我不尊重。”的確如此,我承認。這時,他說,他正要就這件事跟我討個主意,而我呢,是個男子漢,有生活經驗,能幫助他,這樣的話,他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什麽也沒說,他又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朋友。我說怎麽都行,他好像很滿意。他拿出香腸,在鍋里煮熟,又拿出酒杯、盤子、刀叉、兩瓶酒。拿這些東西時,他沒說話。我們坐下。一邊吃,他一邊講他的故事。他先還遲疑了一下。“我認識一位太太……這麽說吧,她是我的情婦。”跟他打架的那個人是這女人的兄弟。他對我說他供養著她。我沒說話,但是他立刻補充說他知道這地方的人說他什麽,不過他問心無愧,他是倉庫管理員。

“至於我這件事,”他說,“我是發覺了她在欺騙我。”他給她的錢剛夠維持生活。他為她付房租,每天給她二十法郎飯錢。“房租三百法郎,飯錢六百法郎,不時地送雙襪子,一共一千法郎。人家還不工作。可她說那是合理的,我給的錢不夠她生活。我跟她說:‘你為什麽不找個半天的工作干干呢?這樣就省得我再為這些零星花費操心了。這個月我給你買了一套衣服,每天給你二十法郎,替你付房租,可你呢,下午和你的女友們喝咖啡。你拿咖啡和糖請她們,出錢的卻是我。我待你不薄,你卻忘恩負義。’可她就是不工作,總是說錢不夠。所以我才發覺其中一定有欺騙。”

於是,他告訴我他在她的手提包里發現了一張彩票,她不能解釋是怎麽買的。不久,他又在她那里發現一張當票,證明她當了兩只鐲子。他可一直不知道她有兩只鐲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在欺騙我。我就不要她了。不過,我先揍了她一頓,然後才揭了她的老底。我對她說,她就是想拿我尋開心。您知道,莫爾索先生,我是這樣說的:‘你看不到人家在嫉妒我給你帶來的幸福。你以後就知道自己是有福不會享了。’”

他把她打得見血方休。以前,他不打她。“打是打,不過是輕輕碰碰而已。她叫喚。我就關上窗子,也就完了。這一回,我可是來真的了。對我來說,我懲罰得還不夠呢。”

他解釋說,就是為此,他才需要聽聽我的主意。他停下話頭,調了調結了燈花的燈芯。我一直在聽他說。我喝了將近一升的酒,覺得太陽穴發燙。我抽著萊蒙的煙,因為我的已經沒有了。末班電車開過,把已很遙遠的郊區的嘈雜聲帶走了。萊蒙在繼續說話。使他煩惱的是,他對跟他睡覺的女人“還有感情”。但他還是想懲罰她。最初,他想把她帶到一家旅館去,叫來“風化警察”,造成一樁醜聞,讓她在警察局備個案。後來,他又找過幾個流氓幫里的朋友。他們也沒有想出什麽辦法。正如萊蒙跟我說的那樣,參加流氓幫還是值得的。他對他們說了,他們建議“破她的相”。不過,這不是他的意思。他要考慮考慮。在這之前,他想問問我的意見。在得到我的指點之前,他想知道我對這件事是怎麽想的。我說我什麽也沒想,但是我覺得這很有意思。他問我是不是認為其中有欺騙,我覺得是有欺騙。他又問我是不是認為應該懲罰她,假使是我的話,我將怎麽做,我說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但我理解他想懲罰她的心情。我又喝了點酒。他點了一支煙,說出了他的主意。他想給她寫一封信,“信里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再給她點兒甜頭讓她後悔。”然後,等她來的時候,他就跟她睡覺,“正在要完事的時候”,他就吐她一臉唾沫,把她趕出去。我覺得這樣的話,的確,她也就受到了懲罰。但是,萊蒙說他覺得自己寫不好這封信,他想讓我替他寫。由於我沒說什麽,他就問我是不是馬上寫不方便,我說不。

他喝了一杯酒,站起來,把盤子和我們吃剩的冷香腸推開。他仔細地擦了擦鋪在桌上的漆布。他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張方格紙,一個黃信封,一支紅木桿的蘸水鋼筆和一小方瓶紫墨水。他告訴我那女人的名字,我看出來是個摩爾人。我寫好信。信寫得有點兒隨便,不過,我還是盡力讓萊蒙滿意,因為我沒有理由不讓他滿意。然後,我高聲念給他聽。他一邊抽煙一邊聽,連連點頭。他請我再念一遍。他非常滿意。他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有生活經驗。”起初,我還沒發覺他已經用“你”來稱呼我了。只是當他說“你現在是我的真正的朋友了,”這時我才感到驚奇。他又說了一遍,我說:“對。”做不做他的朋友,怎麽都行,他可是好像真有這個意思。他封上信,我們把酒喝完。我們默默地抽了會兒煙。外面很安靜,我們聽見一輛小汽車開過去了。我說:“時候不早了。”萊蒙也這樣想。他說時間過得很快。這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真的。我困了,可又站不起來。我的樣子一定很疲倦,因為萊蒙對我說不該灰心喪氣。開始,我沒明白。他就解釋說,他聽說我媽媽死了,但這是早晚要有的事情。這也是我的看法。

我站起身來,萊蒙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男人之間總是彼此理解的。我從他那里出來,關上門,在漆黑的樓梯口待了一會兒。樓里寂靜無聲,從樓梯洞的深處升上來一股隱約的、潮濕的氣息。我只聽見耳朵里血液一陣陣流動聲。我站著不動。老薩拉瑪諾的屋子里,狗還在低聲哼哼。


這一星期,我工作得很好。萊蒙來過,說他把信寄走了。我跟艾瑪努埃爾去了兩次電影院。銀幕上演的什麽,他不是常能看懂,我得給他解釋。昨天是星期六,瑪麗來了,這是我們約好的。我見了她心里直癢癢,她穿了件紅白條紋的漂亮連衣裙,腳上是皮涼鞋。一對結實的乳房隱約可見,陽光把她的臉曬成棕色,好像朵花。我們坐上公共汽車,到了離阿爾及爾幾公里外的一處海灘,那兒兩面夾山,岸上一溜蘆葦。四點鐘的太陽不太熱了,但水還很溫暖,層層細浪懶洋洋的。瑪麗教給我一種遊戲,就是遊水的時候,迎著浪峰,喝一口水花含在嘴里,然後翻過身來,把水朝天上吐出去。這樣,水就像一條泡沫的花邊散在空中,或像一陣溫雨落回到臉上。可是玩了一會兒,我的嘴就被鹽水燒得發燙。瑪麗這時遊到我身邊,貼在我身上。她把嘴對著我的嘴,伸出舌頭舔我的嘴唇。我們就這樣在水里滾了一陣。

我們在海灘穿好衣服,瑪麗望著我,兩眼閃閃發光。我吻了她。從這時起,我們再沒有說話。我摟著她,急忙找到公共汽車,回到我那里就跳上了床。我沒關窗戶,我們感到夏夜在我們棕色的身體上流動,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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