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對四個成語的解讀 ——我所理解的“真文學”(5)

我們本來應該是那個放羊的孩子。

順便提一下,納博科夫是一位原籍俄國後來流亡美國的作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洛麗塔》。剛開始被列為禁書,說它“不倫”,因為作品寫的是養父和養女之間曖昧的關系。我在課堂上曾經對學生講過,有時間的時候,應該看看小說。人一輩子不看一千部小說,活得太冤枉。(笑聲)一千部小說給你的是一千個世界。當時,有學生問我,是不是應該看說理的書。我回答,既應該看說理的書,也要看說事的書。現在大學主要培養學生在某一特定領域的說理能力,而不是說事能力。我認為這是非常糟糕的。大家需要時刻注意和提醒自己。對一個人而言,說事能力和說理能力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能力。過去的老學者如陳寅恪等,坐下來的時候,不完全是說理,而能侃侃而談很多事情。所以,在某一次我主持一個散文論壇的時候,我說到:一個人臨死時,他說他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他會說很多事情,他是非常富有的,他死而無憾。我剛剛講大家要看一千部小說,就是因為通過它們,你可以保持一種說事的能力。

我說不清楚中國當下的文學與世界到底有什麽差別,但我知道有一個區別,就是我們無法改變我們一個永恒的姿態:我們只能面對實在的“有”,而不能面對蒼茫的“無”。我不想對新現實主義說三道四,但我要說,如果中國文學長期放棄想像力的操練,長期不能有人轉過身來面對虛空世界,而是一味進行素描式的模擬,對於這種文學的價值創造,我們大概永遠是不可能指望有什麽輝煌的。

我們將《紅樓》一脈的傳統與《西遊》一脈的傳統都丟失了。

我們丟失《紅樓》可惜,丟失《西遊》也可惜。我們不再是那個放羊的孩子,我們成了一個憨厚的、本分的牧人。



(二)故弄玄虛


我們來講第二個成語:故弄玄虛。

現在我來講一個作家——一個有點古怪的、早被中國作家與批評家們談得起了老繭的作家:博爾赫斯。但我以為我們並沒有走進博爾赫斯的世界。

博爾赫斯的視角永遠是出人預料的。他一生中,從未選擇過大眾的視角。當人們人頭攢動地擠向一處,去共視同一景觀時,他總是閃在一個冷僻的無人問津的角度,去用那雙視力單薄的眼睛去凝視另樣的景觀。他去看別人不看的、看出別人看不出的。他總有他自己的一套——一套觀察方式、一套理念、一套詞匯、一套主題……

這個後來雙目失明的老者,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所進行的是玄想。

他對一切都進行玄想——玄想的結果是一切都不再是我們這些俗人眼中的物象。

“鏡子”是博爾赫斯小說中的一個常見的意象。它是一個最富有個性化的意象。在他看來,鏡子幾乎是這個世界之本性的全部隱喻。

博爾赫斯看出鏡子的恐怖是在童年時代。他從家中光澤閃閃的紅木家具上,看到了自己朦朧的面龐與身影。

這一情景使他頓時跌落在一種神秘、怪誕而陰氣飄飄的氛圍之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這未免太可怕了——不亞於在荒野中遭遇鬼影。他望著“紅木鏡”中的影子,心如寒水中的水草微微顫索,那雙還尚未被眼疾侵蝕的雙目裏滿是詫異和疑惑。

 他一生都在想擺脫鏡子,然而他終於發現,他就像無法擺脫自己的影子一樣無法擺脫它。閃亮的家具、平靜的河水、光潔的石頭、藍色的寒冰、他人的雙眼、陽光下的瓦片、打磨過後的金屬……所有這一切,都可成為鏡子映照出他的尊容甚至內心,也映照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宇宙就仿佛是一座周圍嵌滿鏡子的玻璃宮殿。人在其間,無時無刻不在受著鏡子的揭露與嘲弄。“玻璃”,是黑暗中刺探著人的眼睛。

鏡子還是汙穢的,因為它象征著父性,象征著交媾。“鏡子從遠處的走廊盡頭窺視著我們。我們發現(在深夜,這種發現是不可避免的)大凡鏡子,都有一股妖氣。”更糟糕的是,它如同父性一般,具有增殖、繁衍的功能。鏡子和父性是令人惡心的,而“惡心是大地的基本屬性”。交媾,增加人口,使人群如蟻,這是醜陋之舉,是應該被憎恨的——“憎恨它們(父性與鏡子)是最大的美德”。鏡子既是交媾、增殖的隱喻,並且它還經常是使一個心靈無瑕的孩子看到男女交媾的映照物——由於疏忽,男人與女人的隱秘,被暗中窺視的鏡子偷偷地傳導給了純潔無瑕的孩子。鏡子始終是它存在空間的障礙物與令人無法忍受的窺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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