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5)

我不是曾恭維看報麽?假如要參加種種趣味的聚會,那也非看報不可。譬如前一兩星期,報上登著世界短跑家要在上海試跑;我若在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跑是如何短法?又如本月十六日上海北四川路有洋狗展覽會,說有四百頭之多;想到那高低不齊的個兒,松密互映,純駁爭輝的毛片,或嚶嚶或嗚嗚或汪汪的吠聲,我也極願意去的。又我記得在《上海七日刊》(?)上見過一幅法國兒童同樂會的攝影。攝影中濟濟一堂的滿是兒童——這其間自然還有些抱著的母親,領著的父親,但不過二三人,容我用了四舍五入法,將他們略去吧。那前面的幾個,豐腴圓潤的龐兒,覆額的短發,精赤的小腿,我現在還記著呢。最可笑的,高高的房子,塞滿了這些兒童,還空著大半截,大半截;若塞滿了我們,空氣一定是沒有那麽舒服的,便宜了空氣了!這種聚會不用說是極使我高興的!只是我便在上海,也未必能去;說來可恨恨!這裏卻要引起我別的感慨,我不說了。此外如音樂會,繪畫展覽會,我都樂於赴會的。四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曾到上海市政廳去聽“中西音樂大會”;那幾支廣東小調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極點,令人歡喜讚嘆!而歌者隱身幕內,不露一絲色相,尤動人無窮之思!繪畫展覽會,我在北京,上海也曾看過幾回。但都像走馬看花似的,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只好慢慢來吧。我卻最愛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裏,我看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黃昏的電燈光映著她裸露的微紅的兩臂,和遊泳衣似的粉紅的舞裝;那腰真軟得可憐,和麥粉搓成的一般。她兩手擎著小小的鈸,錢孔裏拖著深紅布的提頭;她舞時兩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動,兩足不住地來往跳躍,鈸聲便不住地清脆地響著——她舞得如飛一樣,全身的曲線真是瞬息萬變,轉轉不窮,如閃電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目眩心搖,不能自主。我看過了,恍然若失!從此我便喜歡跳舞。前年暑假時,我到上海,剛碰著卡爾登影戲院開演跳舞片的末一晚,我沒有能去一看。次日寫信去“特煩”,卻如泥牛入海;至今引為憾事!我在北京讀書時,又頗愛聽舊戲;因為究竟是“外江”人,更愛聽旦角戲,尤愛聽尚小雲的戲,——但你別疑猜,我卻不曾用這支筆去捧過誰。我並不懂戲詞,甚至連情節也不甚仔細,只愛那宛轉淒涼的音調和楚楚可憐的情韻。我在理論上也左袒新戲,但那時的北京實在沒有可稱為新戲的新戲給我看;我的心也就漸漸冷了。南歸以後,新戲固然和北京是“一丘之貉”,舊戲也就每況愈下,毫無足觀。我也看過一回機關戲,但只足以廣見聞,無深長的趣味可言。直到去年,上海戲劇協社演《少奶奶的翁子》,朋友們都說頗有些意思——在所曾寓目的新戲中,這是得未曾有的。又實驗劇社演《葡萄仙子》,也極負時譽;黎明輝女士所唱“可憐的秋香”一句,真是膾炙人口——便是不曾看過這戲的我,聽人說了此句,也會有“一種薄醉似的感覺,超乎平常所謂舒適以上”①。——《少奶奶的扇子》,我也還無一面之緣——真非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不可!上海的朋友們又常向我稱述影戲;但我之於影戲,還是“豬八戒吃人參果”②呢!也只好慢慢來吧。說起先施公司,我總想起惠羅公司。我常在報紙的後幅看見他家的廣告,滿幅畫著新貨色的圖樣,真是日本書店裏所謂“誘惑狀”③了。我想若常去看看新貨色,也是一樂。最好能讓我自由地鑒賞地看一回;心愛的也不一定買來,只須多多地,重重地看上幾眼,便可權當占有了——朋友有新東西的時候,我常常把玩不肯釋手,便是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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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葉聖陶《淚的徘徊》中。

②食而不知其味也。

③即新到書籍廣告。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濟的辦法,我現在正用著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采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①,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②,在那淡遠的曠原中,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裏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雲”③,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作勢,仿佛和天上的亂雲負固似的;那雲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④,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著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台階上走著,走上一個什麽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只剩了影兒!

我看見“現在與未來”⑤;這是一個人坐著,左手托著一個骷髏,兩眼凝視著,右手正支頤默想著。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

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⑥,滿是躍著的腿兒,牽著的臂兒,並著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著——那邊還攢動著無數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⑦:紅紅的落照輕輕地塗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的潮裏,佇立著白衣編發的少女,伴著兩只夭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了;她只扭轉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冢豬知雄的《花》⑧,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著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致,也都插著鮮花,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著野蠻人和兒童的風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麽書裏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裏面,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裏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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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攝影集,畫片集中的作品,都是覆制的。

②見《大風集》。

③《夕雲》,見日本寫真雜志Camera第1卷,1921年版。

④《五月雨》,見日本寫真雜志Camera第1卷1921年版。

⑤見日本《寫真界》6卷6號。

⑥《東方》19卷3號。

⑦平和紀念東京博覽會美術館出品。

⑧日本第八回“二科展覽會”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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