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42 下)

第六信·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二)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他們對於別的領域的專家始終以尊敬和誠實的態度對待。而且我覺得他們不是站在權威主義上,而是具備真正的專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們看得出父親=神官是一位為了研究本地的傳承而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裡,克盡闕職地當他的專家,提高他的學術水平。所以他們想旁聽他是如何以斯巴達教育方式教給我傳承的,他們的希望是認真的。因此,父親=神官才常常請他們到社務所來。即使如此,父親=神官也堅守我們當地的原則,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來旁聽的時候,父親=神官對我講的是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神話式的插話。對於維新後的歷史絕對避開,往上溯,即使因起義而和藩鎮權力抗爭的歷史也不講。我現在想起,即便是神話,同巨大權力對抗而自己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基本情況的傳承,只能另找機會再給我講了。由此可見,父親=神官是深謀遠慮的,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所以只覺得滑稽。原因是我覺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不僅承認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是一個國家,而且確認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純粹是另一個宇宙。

在這之前,我以為從父親=神官那裡接受斯巴達教育就夠了,但是峽谷和"在"還有這樣的神話與歷史,而且自己一個人被挑選出來,必須由父親=神官硬灌給我,我把這件事一直當作害臊的事看待。這內心的羞恥又加上了因為每天受斯巴達教育,不得不成了峽谷和"在"唯一的一個帶著一張蒼白面孔的孩子,這就是說,多了一層例外生活的羞恥。我這種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面地接受了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之後仍殘跡未去。所以對於自己聽來的傳承,無一不當作滑稽的玩笑話,掉以輕心地對待。而且,對於破壞人在懸崖上的巨大楊樹那裡的鍛煉身體,大怪聲時代,破壞人被塞進"洞"裡多年而變成矮小的個子,如此等等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看成純粹過多地強調滑稽的一面的東西。至於我們當地處於開創時期,即將成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惡臭的沼澤地帶,我卻把它說成不要說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這簡直是在打趣逗樂的扯淡式的插話。

至於父親=神官,對我實行斯巴達教育之後,對於我這學生滑稽反應的種種表現,並沒有嚴格制止。用當時的說法,那時正處在大東亞戰爭的最高潮時期。始終貫穿著反大日本帝國的神話觀、歷史觀的我們當地的傳承,父親=神官當然必須傳授給我,但是,父親=神官卻是讓我在國民學校初級小學裡學,不嫌麻煩地讓外來的教師按照他的想法教。因為父親=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許多說法引誘我。也就是儘管這插話是立足於事實,但同時也有誇張部分。這樣,父親=神官暫停每天進行的斯巴達教育,並且糾正我的誇張,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實際上父親=神官開始對我實行傳承教育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所以他想到,不這麼辦我可能逃出家門,父親=神官彷彿遨遊於神話般地主要談了破壞人。我聽了破壞人許許多多像遊戲一樣有趣和不可思議的事跡,也聽了他那漫長生涯的經歷。破壞人長壽,即使死了也能一再復活,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似乎全是他的經歷。況且現在他仍然活著,這對於我這孩子來說完全可以感受到的。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說,你從"洞"裡把呈蘑菇狀的破壞人帶回來使他復活的時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時代的感覺有了實體:啊,果然是那樣……

幼年時代,我曾經浮現出過令人懷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的情景。這情景就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牽著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塊或黑硬土塊。大怪聲時代的"改變住處",逃出藩政的年輕人把孩子們關進大倉庫作人質,最後他們走向血腥的死亡,龜井銘助指揮的攻打城市的農民們。如此等等全是神話與歷史許許多多發生的事件,一齊表現的廣闊情景。而且如果仔細注視每個情景的細部,插話裡所表現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著而且還在活動。陽光燦爛,或者大雨傾盆,情景驟變,側耳細聽,就會聽到大怪聲。神話與歷史的每一齣戲,都在那廣闊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現在時作為新發生的事出現。而且,在包括那神話與歷史總體的廣闊情景裡,是巨人化了的破壞人填滿整個橫幅地躺在裡邊,而且這位破壞人在廣闊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處……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讓我用當時尚屬貴重物品然而他們卻能隨便使用的繪圖紙,用蠟筆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畫成畫。而且畫了兩次。儘管這些畫和我幻覺中彷彿看到的情景之豐富與複雜比較起來還不過是略圖一般的東西。開頭我畫的時候心情浮躁,想起什麼就畫什麼,但是天體力學專家們卻興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畫什麼,當我擺脫害臊的想法一解釋,他們大加誇獎,說我的想法獨特。妹妹,與其說這樣的情景表明了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憶",莫如說發揮了歷來的滑稽更恰當。這時我說了下面這段話:啊,這畫算不上什麼。我天天聽父親=神官給我講課,心裡老大的厭煩,可是卻裝了滿腦子的故事,在這麼小的紙上是畫不完的。父親=神官的意圖是讓我把他說的全作為語言記住,但是我卻把一切的一切全當作一目瞭然的畫記下來了。把這些全都畫出來的紙可是難找,我只能覺得遺憾哪……

說完我笑了笑,我以為這事就算完結。可是沒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學時間,天體力學家們靠著校門在等我,把我帶到他們暫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會誤了父親=神官的課,他們說已經打過招呼了,說是他已同意,暫停在社務所上斯巴達教育課,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裡畫畫。還說,為了談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畫的畫拿給父親=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興了,父親=神官表現了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興趣。於是我就從這天開始,按照天體力學專家們似乎是科學家的那套規矩,面對繪圖紙拼接起來的大畫面。畫面既然這麼大,神話與歷史的情景下面就要畫橫亙整個畫幅的破壞人的身體,可是這卻很難畫。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壞人畫出來可真不容易,像個躺著油罐一般,我畫的令人懷念的破壞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畫出來之後卻是覺得很親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憶",把每一個情景都用工筆畫那樣畫法畫出來就很好,空間也足夠。我為了讓站在我兩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著可笑,對於屁股上長出一隻瞪大了眼睛的男人,關在"洞"裡的光著身子的大個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態等等,畫得更細。不過每天畫下去,我這個孩子心靈上就漸漸地產生了矛盾。畫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插話還算好,但是從龜井銘助時代起到改正地稅以後該怎麼辦?開始時我打算大畫面的下半部分用破壞人填滿,躺著的人物膝蓋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戰爭的空間。在這時候之前,我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愛之情深而且厚,對於他們兩人,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隱瞞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頗感內咎。我在創建期和"自由時代"的插話部分畫了無數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親=神官提出重新上課之前,整個畫還沒有畫完。

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課,包括星期日在內,每天講一小時,對於我這個孩子來說,確實感到吃力,不是個簡易的經歷。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見面時溫文爾雅,可是給我上課時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張陰森森的臉。那個大腦袋低下來的時候,就好像一個硬的箱子伸在你面前,額頭下面是眼窩挺深的暗淡無光的眼睛,為了節省吃飯時間,飯渣子總是掛在唇邊,帶著飯渣子的大嘴唇一動一動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聲說的話只是開頭那句:

沒有的事也必須當實有其事來聽!記住啦?

我只能回答一聲:嗯。答應完了必須不再說話。父親=神官口傳的我們當地的傳承,講起來沒完沒了,好不容易講完之後突然揚起臉來,好像突然發現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驚,吧噠吧噠地眨著他那滿是皺紋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機的卡嚓卡嚓地一樣)。然後他就命令我把他說過的話用我自己的語言說一遍。在我開始說話之前,他總是伸著他那大下巴頦一聲不吭地等著。

一張粗線條的、總是顯得憂鬱的臉沉默無言的父親=神官,就像古老的傢俱一樣,不停地冒出一股體臭,那臭味主要出處就在顏色沒個准的一腦袋頭髮上,頭髮又密又長,長到壓著耳根,兩眼在蓬蓬的頭髮中不停地眨著,我總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籌莫展。我為了拚命地把這股臭味抵擋回去,長期聞這股臭味的過程中,我琢磨出只好用滑稽來對待。於是父親=神官的表情彷彿在說:滑稽的傢伙!既表現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著實可憐,不過肯定會引起發笑,藉以緩和這種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聽父親=神官的授課,我從另一種動機出發,顯示了滑稽。我在他們在場的情況下學我們當地的傳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這些學者們面前父親=神官是否耍粗暴態度。特別是講破壞人的事績的課程之後,我又說滑稽話逗樂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為他們深刻理解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歷史與神話,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們說了下面的話,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對於破壞人的心情吧?因為聽你父親講課已經聽了好幾年了,所以你應該是比誰都最清楚的吧?那麼你父親讓你談破壞人時,為什麼左挑右選,偏偏專撿破壞人一生拉了多少糞以及怎樣計算出來的這事回答他呢?從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計算能力,按你的年齡來說應該算優秀的……上課的時間裡你熱心聽講,不為其它瑣事所動,心不旁鶩,只要在旁邊一看就明白。因為你學習不懈,所以你父親讓你說一說你對破壞人的看法。於是思考一番之後,你就按他已經活了二百年、能跳過大楊樹的巨人等等條件,就計算出他的糞量至少在四百噸以上。你為什麼選來選去偏偏選出這麼個問題?不論你父親,也不論我們,對於你算出巨人總糞量,無不覺得的確可笑。但是,你跟你父親學了那麼久,除了這個令人可發一笑的之外就沒有更重要的了?你父親是那麼熱心地研究,鄭重地敘述破壞人傳承的重要性,本來不能設想你對此不可能沒有感受,可是你為什麼跑題跑到這個程度?

面對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誠懇、十分親切的態度,我不能不臉紅,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和這些學者們不同,父親=神官對於我的大糞的說法並不僅僅看作滑稽的惡作劇,總之我是保留這種看法的。還是個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層次的態度中,也反映了對父親=神官兩面價值的感情。自己確實口頭上承認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內心主要想的還是打算表現自己。作為父親=神官,我覺得他是不是應該給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親=神官發出這一廂情願的而且是可憐的內心呼聲。

說起破壞人一生的大糞總量的計算問題,我的真實意圖主要在於糞的力量。我這種想法是從這一設想引發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麼堅定地站在我們這一邊,決不能向他們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進行全面戰爭期間,雖然藏在森林裡展開了游擊戰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也沒有往原生林裡排泄過糞尿。他們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築起糞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實,把糞尿運到那裡存起來。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我們這塊土地的重建工作開始的時候,活下來的人們,朝著那從"死人之路"到峽谷的橡樹和櫪樹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糞池裡的糞尿,從而大大地蓄積了地力,然後創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產量很高的果園。從五十天戰爭當初把峽谷造成水庫的作戰開始,到戰敗為止,這期間使我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極度疲敝,就是靠這公有化的果園才得以恢復的,人力資源的衰微,從那以後卻沒有控制住,一直發展下去。

我根據五十天戰爭的糞池,計算出超過二百年的破壞人的排泄量,斷定它對於峽谷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貢獻使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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