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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三把包袱兜上肩頭,臨出門時,拉過一條毯子,悄悄地蓋在佟六叔身上。

走出了店門來,夜涼如水,克三索落落透了一口涼氣,打了個寒噤。擡頭看看中天,新鉤的一彎月芽兒,三更天光景。只見黑滔滔亮閃閃的一條河水從天北一路流瀉下來,倏地轉個彎,繞過城砦,一片亂石中,嘩啦嘩啦往東沖刷了過去。河風吹起時,紛紛雪雪,漫天的蘆花。克三心中一片茫然,站在店門口,望過河灣。一個鎮甸五千多戶人家,黯幢幢一大窩灰瓦房子,月光下,亂葬崗似的伏在河頭石砦上。鎮心孤伶伶一棵老樹,野闊天高,不知那里,幽幽地,傳出了兩聲狼嗥。

“三更半夜怎麽過河!”

克三呆了呆,忽然聽見咿啊一聲,渡口,茅棚里,蹦蹦跳跳走出了一個人。仔細一看,不就是昨晚天黑趕到渡頭打了個招呼,蹲在船頭上,燒紙錢的那個船家!他把腰哈著,一面走,一面回過了頭來,眼上眼下,打量著跟在身後的女人。

那船家走下渡頭,解了纜,一旁站著,笑嘻嘻只管招呼女人上船。等女人在船頭坐定了,他才跳上船尾,拔起竹篙,就要往對岸撐過去。

“船家,稍等!”

克三追上了船來。

沒等克三坐穩,船家挑起了篙子往岸邊一點,潑喇喇一聲,向河心蕩了出去。

“客人,晚上睡不著啊?”

“嗯?”

“我說!睡不著啊?”

“冷。”

“三月天。”

“是啊。”

“睡不著啊?客人。”

“嗯?”

“睡不著,起來看看月色啊?”

克三坐定了,那船家又搖了搖頭,自顧自的說:

“世道真的變啦,一個大姑娘黑天半夜出來走動!把門敲得砰砰響,我那老娘還道童四姐又要生了,她男人要過河去,叫收生婆喲。”

克三向船頭望了一眼。

那女客紮著兩根素辮子,俏生生地,把個青布包袱,攞在懷里,船家的話也不知聽進了耳朵沒有。

月光下,一身水藍的衣裳。

“這個童四姐啊!”擺渡的說:“出嫁才五年,生了第三胎了啦。從小,黃病病的叫人看走了眼,那天清早還不到五點鐘,童四姐,要生了,她男人拆了一扇門板,把她挺著個肚皮,兄弟兩個,擡到我船上。渡了一半,童四姐唉唷唉唷就叫了起來。她男人慌了,求我把船停在河心上,兄弟兩個蹲在船頭,挖了半天,哇哇一聲,掏出了個血淋淋的小子來啦。回到家里,童四姐說,生下老三那當口,親眼看見一個女人,活生生,站在對面渡口,一身雪白的衣裳,手裹,還抱著個小娃娃。這童四姐心裹又是害怕,又是喜歡。坐滿了月子,把自己給打扮了起來,一手抱著老三,一手牽著四歲的小大姐,娘兒,三個,雇個挑擔漢,過河到鎮上觀音廟去,燒香還願啦。後來叫她男人賣了一塊水田,給菩薩她老人家,重塑了金身,還做了一件紅緞子披風呢。”

船頭的女客側過了身子,擡起了臉,仿佛聽得出了神。那一雙瞳子,月光下,眨亮眨亮地,黑水茫茫,不知瞧著甚麽。好半天,只見她一根指頭伸到了河面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的挑弄河水。克三心中一蕩,瞅著她指頭上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回過臉來,問那船家:

“童家的老二,怎不跟他娘上鎮去燒香?”

“生下來,一歲,瀉肚子死了。

擺渡的說。

船頭的女客啊了一聲。克三一回頭,船已經靠岸了。

女客站起身來,解開手帕拿出一個銅錢,當啷啷,撂在船板上,提起裙腳一步一步踩上了河堤。

“客人,慢走喲。”

克三謝了船家,拎起包袱也跟上了石砦。

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從鎮口到鎮尾,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克三回過頭去,望了望河灣對岸的那一邊,水湄一帶,望不斷,蘆花,那小小的一間客店早就看不見了。河堤下,潑喇喇一聲,船家挑起竹篙把船撐出了渡頭,只見他站在船尾,仰起了臉,笑嘻嘻朝克三招了招手。

克三回過頭來,看見自己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天上那彎月芽兒,早已西斜了。大街上,一片零落的月光,那女客手里挽起了青布包袱,走在前頭,水藍的一個身影,空蕩蕩一條青冷的石板路。克三站在渡口,望了望長街盡頭那條回家的山路,吸了一口氣,也跟著走進了吉陵鎮。

大街兩旁一戶緊挨著一戶,放眼望去,兩百戶的店家。記得每逢初五,二十,趕集的日子店家一早就開了店門,滿街人來人往,直到天黑,敲起了初更的梆子,那一條大街還是一片聲亂哄哄的。如今這是甚麽時辰,三更,都過了,家家關門開戶連聲狗叫也聽不見,誰出來走動。

克三走上了街心,踩著一地高高低低的檐影,一時間,只覺得天地遼闊,敞開衣襟來,把手里那一團藍布包袱兜到了肩膊上。狀元餅家。老大鑫銀號。月成綢布莊。玉記典當。福音書坊——請上二樓。祥泰米行。百年老字號,頂破落的一個單開間的店面,今天晚上,辦起了大紅喜事。門楣上,黑黝黝的一塊百年老招牌,披上了紅緞子,那光景,就像個蓋上了頭紅的黑臉新娘。檐口下,吊著兩盞宮燈,紅幽幽的燭光照亮了門上一副紅紙金字,雙喜,滿地鞭炮渣子。店里靜沈沈地,早已隱了燈。克三側起耳朵聽了一聽,有個女人,悄悄在哭泣。咿呀一聲,有人打開了房門走進天井里舀了盆水,濺濺,潑潑,洗著甚麽,克三心上一抖,趕上了兩步.那一身水藍的身影,沒聲沒息的走進了十字街口好一片清光里。脖子上,一片寒毛稀柔柔,映著月光,剎那間,纖亮了起來。包府救世壇。懷安旅社。順天堂藥局。

喬遷之喜。舊雨,新知。那年阿姐嫁到了石龍渠,十七歲喲。他穿上一身新衣服,抖索索的騎在一匹小走騾上,押著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小舅子,送親,送到姐夫家。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送進洞房。小舅子,醒來,他揉開了眼皮,看見姐夫家那個小兄弟站在床前,眨巴著眼睛,賊忒忒嘻嘻地瞅著他。鏜。鏜。廳堂里洋時鐘打了兩響,整個莊子,黯沈沈的,客人們酒足飯飽鬧過了新娘子,早已散去了。哥兒倆穿堂過院,繞到西廂房,窗口下支起腳尖來,拿了根撥火的鐵筷子撬開了窗縫,心窩里那一頭小鹿,撲脫,撲脫,只管跳個不停。洞房里,挑起了紅綢帳幔,只見紅艷艷的兩支喜燭,照得一屋子宛如花塢一般。天還沒大亮,阿姐一身紅妝步出了新房,手里捧著茶盤,廳堂里,顫抖抖跪了下去。那一把長長的頭發,烏油油地卷起了兩個圓圓的婦人髻來,露出的一截脖子,春筍似的嫩白。克三一時看癡了,擡起頭來。天上一彎新月,轉眼間,披上了水蒙蒙一層輕紗。望望北斗七屋,疏疏,冷冷,幾點清輝,黑澄澄一片天。十美錢莊。玉林綢緞行。褚家木店。爹親手挑的紅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阿姐歸寧那天,穿上了一件喜紅夾衫一條水紅裙子,進了門,躲進娘房里,哭紅了兩只眼睛。爹把姐夫叫出了門外,也不說話,火辣辣,兩個巴掌,把個楞頭楞腦的新郎倌,刮得,脹紅了臉皮。阿姐趕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又是哭,又是笑:“舍不得娘喲!”娘站在一旁,瞅著姐夫,笑道:“也舍不得新女婿啊!”舍不得娘啊。佟六叔,給阿姐報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趕到家。你阿哥他也回來了,都快半年了,如今就在鎮上這南菜市大街,用了羅四媽媽的本錢,開了片綢布莊。羅四媽媽,克三心中一動,望望長街,十字路口。滿街的紙屑果皮,昨天初五,鄉下人上鎮趕集的日子。那一條青冷的石板路上,嘩啦啦,空蕩蕩,一陣響了過去,好涼的一股落山風。十字街口飄飄漫漫一身水藍衣裳,翻起了兩條素黑辮子。她揚起了臉,望著天,不知想著甚麽心事。走過了兩間鋪子,又是一陣山風,街邊卷出了一灘焦黑的紙錢夾著雨點子,唿溜溜,掃過了街心。一片精忠扶漢室。滿籠香火耀吉州。正氣參天。單開間的一個小廟堂,關帝爺的落腳處。月光下一個人,抱著膝頭,佝佝地,蹲坐在門檻上。克三走近了時,只見他歪起了一張黑胡臉,淌著口涎,齁齁的正睡得沈熟。那臨街的正殿,百年香火,熏得黑黝黝。兩盞幽紅佛燈,洞亮,洞亮,把籠子里那個秉燭夜讀的關帝爺,一張紅棗臉膛,染起來,如同喝醉了一般。廟前一個小場子,滿地上零零落落一片紙錢灰。克三回過頭去看看那人,滿嘴臟胡子.一動也不動打著鼾,獨個兒在門檻上佝坐了一團,腳跟前,堆著一副衣包。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魯記絨線鋪。日味香菜館。震且行。余家瓦店。大風起兮,雲飛揚。娘調了碗香噴噴的染發水,叫阿姐坐到窗前,解開她那條粗油辮子撥散了,挽在手里!一梳子又一梳子涮著。他搬過了張小竹凳,坐在跟前一邊打著盹兒,一邊瞅著娘把含在嘴里的發夾,一根根拿了下來,好半天在阿姐耳朵旁,梳卷出了兩圈高攏的發環。靜靜的晌午 !窗外,噠的一聲,那一樹偽木蘭花掉下了一小朵淡紅。娘放下梳子,把阿姐的臉扳了過來,左右端詳了半坰,點點頭,舒了眉心。“好一個小婦人,阿柔,該找一個婆家了啦。”爹鎮上回來一臉酒氣,把頭探進門里,望了望這娘兩個,笑道。你阿姐她得了信,明天正午,一定趕到。明天,正午。麗日,當空。走出了小東門,那白花花的天光嘩啦嘩啦沒頭沒腦濺到了頭臉上來。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阿姐,棠姐姐,你看 !那遍野的露水珠兒,眨亮眨亮地,剎那間,灑開了一片漫天斜飛的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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