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歷史敘事的人文光譜(4)

《紅樓夢》經由一個清純可愛的少女世界,達成了尋找童年的努力。一個民族的童年記憶,通常隱藏在該民族的神話里。從女媧起筆,乃無心插柳之舉,但一部可疑的歷史卻因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以往的歷史敘事連同敘事內容,得以重新審視。這與其說是歷史批判的深刻,不如說是審美觀照的天然成果。一部由權力崇拜和等級觀念合成的歷史,最經受不起的,就是審美的觀照。美是無用的,正因為無用,才使有用的權謀事功、道德理念顯得極其可疑。以無見有,從大荒無稽反觀逐鹿天下,再悲壯也只不過是喜劇。所以情種賈寶玉會嘲笑文死諫、武死戰的荒唐。

因為賈寶玉的天真懵懂,致使西門慶式的欲望得以緩解或消散。異性相吸被訴諸兩情相悅,而不是沒完沒了地糾纏於身體與身體的肉搏。潘金蓮的叛逆,被升華為林黛玉的才情。李瓶兒的溫存,被轉化成薛寶釵的老於世故。對比於春梅的俗氣,晴雯的心氣比天還高。敘事維度的提升,導致整個男女情事全然改觀。由此可見,寫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原來是怎麽寫。倘若《史記》能有《紅樓夢》的敘事維度,那麽中國歷史就會變成另一幅人文圖景。孔儒式歷史敘事不說是荒謬的,至少是低維的。這應該是《紅樓夢》之於以往歷史的更深一層顛覆。

 

下篇、《紅樓夢》以後的歷史敘事

 

八、遺民悼亡版

 

《再生緣》是才女寫巾幗,《柳如是別傳》是遺民作悼亡。因為亡國之民的了無前程可言,自然也就避免了讓柳如是男扮女裝博取功名的俗套。更不用說,柳如是本已卑微,不需要擺出大家閨秀的端莊,同時也免除了擔當木蘭從軍般的家仇國恨義務。無論就《史記》的正史傳統還是就演義的傳奇視角而言,柳如是都不過一個風塵女子而已,卑賤且無用。王昭君有和親之用,貂嬋有離間之功,柳如是除了侍伴夫君,對男人世界的功用幾近於零。哪曾料想,如此卑微女子,居然會獲得八十萬言別傳的殊榮。

明末,一個王朝的落幕時代。內亂外患之際,風雲人物蜂湧而至。然無論高墻宮闈還是邊塞沙場抑或講經論學之地,哪怕荒江野老般的著書立說,似乎都輪不到柳如是成為一部傳記的主角,並且由一代絕學執筆。這與其說是奇跡,不如說是悲悼。仿佛是從歷史極其隱秘的某個角落里拽出一個可憐女子,柳如是黯然登場。整個敘述方式不是文采飛揚的,而是字斟句酌的;有如一次耐心細致的考古,輕輕地拂去一重重塵土,最後呈現出一尊相當古樸的女性雕像。沈魚落雁,閉月羞花,不足喻其貌;載馳大家,悲憤詠絮,不足喻其才。身為下賤,心比天高。不說其他,即便她身邊那位文壇領袖錢謙益都在其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柳如是別傳》顯然不是什麽大眾讀物,而是一個壁立千仞學者的遺世心跡。該傳以王朝末年為題,憑借一位“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寫出一篇悲嘆千年文化的悼亡之詞。其立意之高,直追《紅樓夢》。其用心之良苦,百年之後才為世人所讀解。

 

九、逢迎進身版

 

不要以為《紅樓夢》以降,歷史敘事全都具有靈夢情的維度,全都像《柳如是別傳》那般蒼涼。歷史的沈淪有多麽汙濁,歷史的敘事便有多麽不堪入目。書寫不再因為存在,而是出自生存的需要。歷史敘事不知不覺地成了政治投機,謀生手段。逢迎進身,成為書寫者難以啟齒的潛在動因。以下僅舉幾例,便可窺見一斑。

同樣以才女為主角,《蔡文姬》的舞劇(項莊舞劍之轉意),卻是意在替曹操翻案。這並非作者真心認為曹操有如何了不起,而是寫有“魏武揮鞭”詩句的聖上對曹操情有獨鐘。舞台上演的是蔡文姬和曹孟德,舞台背後晃動的身影卻是在向聖上奴聲奴氣發嗲的郭某人。所謂的君臣相悅,莫過於斯。其情形一如得知聖上於唐詩獨愛三李,郭某人趕緊獻上《李白與杜甫》,揚李抑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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