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第一章·故居阿什菲爾德(4)下

母親嘆了口氣,不再反對了。但她卻常常向我提出一些溫和的建議。我每日一封,一直堅持了幾個月,後來才聽從了母親的勸告,減至每周兩封。姆媽寫東西也很吃力,每個月給我寫兩封信,信的形式不倫不類,但字裡行間卻充溢著慈愛。母親對我如此情意纏綿地依戀姆媽感到不安。

早年天折和病殘是傳統小說的主要題材。如今暴力情節更合乎大眾的口味。那時候,年輕的女子都希望讓人覺得自己脆弱。姨婆總是自鳴得意地告訴我,她小的時候弱不經風,而外祖母卻說:「瑪格麗特一直很健壯,我倒是家裡極弱的一個。」

姨婆活到九十二歲,外祖母活了八十六年,我懷疑她們是否真那麼贏弱。不過,多情善感,不時地暈躍和早期肺病都曾是時髦的做作。姨婆深受其感染。我長大后,她又煞有介事地悄悄告訴與我接觸的青年男子,說我多麼多麼地脆弱,一定不會長壽。我十八歲的時候,情郎們就常會憂心忡忡地問我:「你不會著涼吧?你的姨婆告訴我說你弱不經風!」我總是忿忿地回答說,我的身體一直很健康,他臉上的憂慮頓然消失。「那你姨婆為什麼說你的體質很差呢?」我不得不解釋說,她是想讓我對別人更具有吸引力。在她那個時代,青年女子在有男人出席的晚宴上只能吃上一點點,多一口也不吃。到了夜裡,由傭人再備置一點吃的送到她的卧室里。

就連當時的兒童小說也充斥著病殘和早亡的故事情節。我最喜愛讀一本名叫《純潔的紫羅蘭》的小書。從第一頁開始,那位叫紫羅蘭的小姑娘就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直到最地那富有寓意的早逝。全家人圍著她痛哭流涕。

《小姑娘們》是一本帶有喜劇色彩的小書,但作者還是讓臉頰紅潤的小貝思離開人世。《老古玩店》中小內爾的死令人毛骨悚然,不過狄更斯那個時代的人自然要對如此哀惋的結局悲痛不已。

另一本我愛讀的書,寫的是一位德國小姑娘,她是個殘廢,整日躺在床上,凝視著窗外,照料她的是一個喜愛享樂的自私的女人。有一天,她跑出去觀看節日遊行,小姑娘無人照管,從床上摔下來摔死了。那位自私的女人追悔莫及,抱您終生。我從這些情調憂鬱的書中獲得了情感上最大的滿足。

《聖經·舊約書》也是我最喜愛讀的書。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被書中的故事迷住了。從前家裡有些特定的書,只允許在星期天讀(如《聖經》一類的書),還有一些是《聖經》故事眩對孩子們來說《舊約》里充滿了奇妙的故事,故事情節人情人理,適合孩子們的口味。在「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中,約瑟夫身著五彩綴衣。他後來成了埃及的主宰,寬恕了他那幾位邪惡的兄弟。「摩西和燃燒的小樹林」也是我喜愛讀的故事。大衛和巨人歌利亞的故事則更是引人人勝。

小的時候,有許多知名有趣的人物來我家裡作客,儘管我常走下樓來跟客人們一道喝茶,但卻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我想象中的人物遠比在現實生活中邂逅的人們要生動得多。

至於我兒時的朋友,我能記起的沒有幾位,其中有多蘿西和達爾西。他們都比我小,獃頭獃腦的。我們一塊在院子里喝茶,圍著聖櫟樹奔跑追逐,專挑甜點心上的奶油吃。我想象不出這在當時居然能給我們帶來歡樂。他們的父親B先生與我的父親是摯交。此外,我還有一位相好,叫瑪格麗特。兩人只能算半個朋友,因為誰都不去對方家裡玩,只是一起在外面散步。大概我們兩人的保姆是朋友。瑪格麗特是位健談的小姑娘,為此曾使我非常尷尬。有一次,她剛剛掉了門牙。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叫人無法聽懂她說了些什麼。我擔心向她道出真情來未免太唐突,所以就隨便地跟她搭訕著。我越是這樣,就越感到失望。後來,瑪格麗特又主動提出要給我講個故事——一個關於「吐姆(湯姆)特(的)兔(毒)糖果」的故事。其內容我全然沒有聽清。故事很長,我糊裡糊塗地聽著。瑪格麗特終於眉飛色舞地講完了故事。

她間我:「怎麼樣,徹(這)個褲子(故事)挺有趣吧?」我感激地點點頭。「你認為特們(他們)沉(真)的要……」我發現她再這樣追問下去我就會展出馬腳,於是決定岔開話題:「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瑪格麗持。」她感到費解,茫然地望著我。她顯然是打算與我探討故事中的疑點,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這是一個……一個……呢……石桃的故事,」我信口胡編起來,「從前有一位仙女,住在石桃中……」「她怎麼了?」瑪格麗特催促我講下去。

我邊想邊說,編造著故事,一直編到瑪格麗特家的院門口。

「這個故事真夠精彩的。」瑪格麗特居然被故事打動了。

「你是在哪本神話書中讀到的?」

哪本書上也沒有寫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現編的。我覺得那個故事並不十分有趣,但它畢竟使我從尷尬之中解脫出來,避免了因為她口齒不清而讓她難堪。

我五歲那年,姐姐從巴黎「學成」歸來.我還記得在伊林看到她走下四輪馬車時那激動人心的場面。她頭部一頂裝飾華麗的小草帽,面部罩著一方白底黑點的紗巾,看上去完全是一位新的女性。姐姐待我很好,常給我講故事,她也參與了對我的教育,用一本《袖珍家庭教師手冊》教我法語。她不太懂得教學藝術,我也憎惡那本手冊,曾經兩次將它悄悄地藏在書架上其他書的後面,可是不久就被找了出來。

我覺得應該藏在更難找見的地方。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個大玻璃罩,裡面放著一隻大禿頭鷹的標本,那是父親的光榮和驕傲。我巧妙地將《袖珍家庭教師手冊》塞到禿鷹後面的一個不易被人看見的角落裡。這一次幹得很成功,幾天過去了,儘管大家搜遍了全屋,還是沒有找到我那本手冊。

可是不久,母親就輕而易舉地粉碎了我的計謀。她宣布,誰要能找到那本手冊,就賞給他(她)一大塊美味巧克力。嘴饞使我墮入了母親的圈套。我裝模作樣地在屋子裡四處搜尋一番,然後爬上一張椅子,查看禿鷹的後面,故作驚訝地大聲喊道:「噢,原來在這兒呀!」然而,繼之而來的卻是懲罰,一頓斥責之後,我被強迫躺在床上,一天不許下地玩耍。當時我竟覺得蒙受了委屈。受到懲罰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全家人都知道這是我藏起來的。但是不賞給我那塊巧克力是不公正的,因為事先已經說好了,誰找見書就獎給誰,而我發現了卻沒有賞給我。

姐姐常跟我玩一種叫「瘋子大姐」的遊戲。這個遊戲既吸引人,又讓人感到恐懼。遊戲的大意是我們家有一位大姐姐,比我和姐姐都年長,是個瘋子,棲身於科爾賓角的一個岩洞里,偶爾回到娘家裡來。她的長像和打扮與姐姐毫無兩樣,只是嗓音完全不同,陰陽怪氣的,相當可怖。

「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姐姐麥琪呀,你可別當真以為我是瘋子大姐呀:千萬別把遊戲當真叼。」

我常常感到難以名狀的驚恐,儘管我心裡也明白那是麥琪裝扮的,可難道就不會是真的嗎?那副似鬼非鬼的腔調,狐狸一樣眯縫著的吊眼,怎麼能不叫我相信她的確是那個瘋子大姐呢?母親時常為此惱火:「麥琪,不許用這個愚蠢的把戲嚇唬妹妹!」麥琪滿有理由地分辯道;「是她自己要玩的。」

姐姐頗具講故事的天才,在她小的時候,哥哥就纏著她不放,「再給我講一遍吧。」

「不講了!」

「再講一遍嘛。」

「不講了,我不想再講了。」

「求求你,再講一遍,你讓我幹什麼都可以。」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寫的第一個故事。它有點像情節劇,很短,因為寫作和拼寫是我感到頭痛的事。故事中有兩個人物:品德高尚的麥琪夫人(好人)和兇狠殘暴的阿加莎夫人(壞蛋),情節是有關一座城堡繼承權之爭。

我先拿給姐姐看,提議兩人一起表演。姐姐立刻提出她情願充當殘暴的麥琪夫人,讓我來扮演高尚的阿加莎夫人。

「難道你不喜歡當好人嗎?」我有些惶惑。姐姐回答說,當一個邪惡的傢伙更來勁。我自然也很高興。起初,我是出於禮貌才把好人的角色讓給姐姐的。

記得父親看了我的劇,笑得前仰後合,但卻是出於善意。母親建議我最好不用「殘暴」這個詞。「可她的確非常殘暴,」我解釋道,「她跟那個把許多人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暴君瑪麗一樣,殺了好多好多人。」

神話故事集在我的生活中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每逢生日和聖誕節,姨婆總要送我許多諸如《黃色的神話故事》、《藍色的神話故事》一類小書。我看這些書非常入迷,讀了——遍又一遍。後來,我有了一本安德魯·蘭格寫的動物故事集,裡面有一個我特別愛讀的故事,「安德諾克與雄獅」。

大概從那時起,我開始讀默爾斯伍斯夫人的課本,她當時是著名的兒童小說家。她的書我讀了許多年,今天讀來仍感到趣味盎然。當然羅,如今的孩子們可能會覺得這些書老掉牙了,不過書中的故事仍是可取的,有許多獨到之處。書中輯有為幼兒寫的《紅頭髮的孩子》、《小男孩》、《嬰孩》及各種神話故事。我當時愛讀的是《四面皆風的農撤現在讀來頗感乏味,不知當年為什麼那麼喜歡它。

在家裡,讀小說被當作一種消遣,不算「正業」,上午是不允許看的。在這段時間裡必須干點「正經事」。即使是現在,要是早餐后就捧起小說來,仍會有一種負疚感。星期天打牌也照例如此。姆媽把撲克斥為「魔鬼的連環畫」。我並不把此話當真,但星期天不許打牌卻是家裡的規矩。許多年後,要是碰巧在星期天打橋牌,我總免不了產生一種犯罪感。

Views: 8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