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宣揚:愛與美:與程抱一的對話錄(4)

愛的上述深刻性和復雜性,使任何一種真正的愛的產生,具有超越個人感情和個人經驗的性質。所以,愛的產生不是刻意的人為籌劃,它甚至帶有無巧不成書的戲劇性,致使愛在其一次性具體的事例中,其所謂“必然性”可以退卻到無影無蹤的異域。這就是為什麼在許多場合下,愛既無法通過理性的推理進行說明,也無法在感性經驗的系列中找到適當的理由。

盡管如此,“愛”還是發生在人的思想、行為中,與產生愛的人的性情、氣質密切相關。一個只看到有形物質世界,缺乏聯想力的人,很容易在現有的物質世界中得到滿足,很難引發內心的精神尋求,也難以有豐富的愛產生。而只有當人不滿足於日常瑣碎事務和有形物質需求時,才會關註內心,才有可能產生超越有形物質的情感。

從古以來,中外思想家和哲學家以及許多偉大的詩人和作家,都通過他們的傑出作品,不斷地提出類似的問題,並試圖通過他們對人性和人類歷史的不同觀點及理論,向人們提供解答上述問題的答案。盡管答案是多種多樣的,但其共同點就在於指出:愛,是維系人性和人類社會存在及發展的基本力量,而在“愛”中,集中地隱含著人性和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奧秘。

其實,人類從自然向文化過渡的過程中,劈頭遇到的第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男女間的愛。因此,人類文化的最早形式神話就以敘述男女兩性的愛為軸心,向我們提供了極其樸素而又深刻的文化信息,試圖向一代又一代的人類社會傳達關於愛的主題的永恒性的基本經驗。

在基督教的《聖經》中,同樣也傳達了古代聖人的珍貴遺訓,期望人類在文化創造中必須永恒地牢記愛的永恒力量,作為維系社會發展的基礎。德國哲學家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認為:“愛是最原初的動力;世界的統一性就基於愛之上。作為人類生存的基礎和人類文化創造的模式,語言就是由愛所指引的。也就是說,有了愛的力量才使人與人之間產生說話的欲望,同時也產生創造語言的智慧。”因此,愛不只是促使個人之間建立正常的生活和社會關系,而且也構成人與無限的神、無限的世界相溝通並相協調的推動力。

由此可見,愛的意義固然生動地體現在一對男女戀人之間的愛情中,而且也深刻而廣闊地展現在人與人之間的社會結構中,展現在人類社會與自然的關系中,也展現在廣闊的宇宙中的各種物體之間的關系中。在這裏,愛並不只是表現在一對相愛的男女之間的愛情,愛也不但表現了人類可以感受到和認識到的愛情關系和社會關系,而且還表現了整個宇宙的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關系的基本原則。所以,真正意義的愛,作為世界存在和宇宙發展的基本動力,作為人類社會和文化創造的基礎,已經遠遠超出“兩人間”或“小我”的範圍。在這樣廣闊意義上的愛,已經不知不覺地含有了神秘的意義。

愛的普通意義和神秘意義,從來都是相互交錯而展現出來,並以人類自身所無法控制的極其強大的客觀的象征性力量,滲透到人類生活之中,也在很大程度上以無意識的方式控制著人類的生活,還在特定的條件下轉化為一對具體的男女間的特殊的愛情關系,使之具有超越兩位情人關系之上的深刻意義。

 

三、 愛的永恒性和它的唯一性

 

真正的愛情之所以永恒,是因為對於懷有真情的人來說,它是在一次不可重復的唯一時刻中所奔放出來的激情的結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一生中遭遇到這種能夠產生激情的特殊時刻。唯有在奔放出戀愛激情的這一瞬間,人的肉體、精神和靈魂才巧妙地融為一體,並由此把生命深處所隱含的全部難以在通常情況下淋漓盡致地表露出來的情懷,以極端的形式,集中地顯露出來,以致使人自身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一種超越,豁然開闊地同神的力量相溝通,從而把生命在剎那間以最燦爛的形式綻放出來。

要理解永恒性與一次性之間的辯證矛盾關系,就不能不更深入地探討人類歷史及文化所必需的“時間性”條件。

研究人類從自然向文化過渡過程的法國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08—),通過對印第安原始部落最純樸的神話故事的長期探索研究,發現歷史以及作為歷史本體基礎的“時間性”具有連續性(diachronie)和共時性(synchronie)的雙重特征。而被列入後現代思想家行列的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也指出:時間的存在形式就是“線條”(la ligne)、“圓圈”(le cercle)及“螺旋”(la spirale)。“螺旋”是“線條”和“圓圈”的綜合和超越。時間的三重性質和結構,是一個辯證的連續過程。時間的三大時段(phase)是時間的三大綜合(synthèse du temps)。線條階段是時間的第一綜合,這是時間的直線性的基礎,也是通常人們所看到的那些現存的活著的事物,它構成了現存事物的無限多樣的延續過程狀態。第二時段是圓圈時段的基礎,它是“純過去”(un passé pur)的時段的綜合,又是現存的一切事物的未來和過往的交合。時間的第三綜合是前兩大時段的結果,同時又使時間具有新的秩序,它把時間的過去和現在,都歸屬於一種“開創性的未來”(l”avenir innovateur)。這第三時段是時間的最高綜合,是一種“總時間”(le temps total),它隱含著其他一切時間,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凝縮著一切時間;它甚至包括死亡在內,將一切可能的死亡都加以利用,以便在差異性的生產性的生成中摧毀線性的時間結構。因此,“永恒回歸”保障了時間的現實化的創造性,但又同時摧毀時間的線性結構,破壞從潛在到現實的演變過程。所以,時間的第三綜合,既不是基礎,也不是根基,而是時間的顛覆和崩潰原則。正是由於時間的第三綜合,才為一切新的創造開辟道路,也使尼采所說的“永恒回歸”成為可能。

歷史,本來是不可重復的,而且也總是由許許多多根本不同的一次性事件所構成的。但唯其如是,歷史又只能在無限重復中顯示各個一次性事物的永恒性。唯一性是永恒性的真正基礎。在這裏,永恒性已經遠遠超越了普通時間鎖鏈的限制,在復雜交錯的斷裂性結構中,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唯一性的出現,呈現其永恒性的超時空生命力。同樣地,唯一性本身,盡管是在具體的短暫時刻和有限空間中發生,但其內涵的價值卻是超出時空性而永遠地刻畫在人類歷史上。

在《此情可待》中,程抱一先生借男主人公道生之口,說了這樣一段話:“總是這片多彩多姿的大千世界!斑斕無邊,反復不盡。可你到這世上來,卻是為了獨一一張面孔!那張面孔,有朝一日相見,就再也不能忘記。沒有那張面孔,大千世界總只是疏離、失落,不能存有趣味,不能存有意義。有了那張面孔,它的目光,它的話音,於是什麼都有趣味,什麼都有意義。不可解的神秘啊!沒有鐘愛的人,什麼都是東分西散,飄若輕煙;有了鐘愛的人,什麼都是心心相印,不斷會聚。”

真正的愛情,集中而深刻地刻畫一次性的珍貴事件的意義,並使之凝固在精神生命的深不可測之處。這樣一來,本來發生在特定的有限時空中的一次性事件,就奇妙地轉化為非時空和超時空的神秘結構,深深地埋葬在心靈深處,成為一種永恒的紀念性事件。我們說,這種轉化過程具有一定的神秘性以及轉化的結果具有某種深不可測性,指的是這兩種轉化都無法用常人或自然科學的觀點和方法加以測定和認識,甚至也難以感覺到。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常人和自然科學所能測定、認識和感覺的範圍,始終是有限的時空範圍內所發生的有形事物。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也許可以部分地預測到或認識到從有形時空向無形的精神領域的某些轉化過程及其結果的性質,但幾乎難以全部地把握這些過程及其結果,更難以真實地重現這些事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它們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和深不可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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