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鸞在夢中驚醒。從月光中瞧見那些陳破的神像:臉上的鬍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風刮得舞動起來。那光景實在猙獰可怕。她要伏在祖鳳懷里,又想著這是不應當的。她懊悔極了,就推祖鳳起來,叫他送自己回去。祖鳳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樣搖也搖不醒來。她要自己出來,那些神像直瞧著她,叫她動也不敢動。次日早晨,祖鳳牽著她仍從小路走。祖鳳所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附近住,但他記不清那條路的方位。他們朝著早晨的太陽前行,由光線中,瞧見一個人從對面走來。祖鳳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只是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們的暗號來試一試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聲喝道:“呸!你盲了麽?”和鸞瞧這光景,力勸他不要闖禍,但她的力量哪里禁得住祖鳳。那人受祖鳳這一喝,卻不生氣,只回答說:“我卻不盲,因為我的眼睛比你大。”說完還是走他的。祖鳳聽了,就低聲對和鸞說:“不怕了,咱們有了宿處了。我且問他這附近有房子沒有;再問他認識金成不認識。”說著就叫那人回來,殷勤地問他說:“你既然是豪傑,請問這附近有甲子借人沒有?”那人指著南邊一條小路說:“從這條線打聽去吧。”

祖鳳趁機問他:“你認得金成麽?”那人一聽祖鳳問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說:“你問他做什麽?他已不在這里。你莫不是由城來的麽,是黃得勝叫你來的不是?”祖鳳連聲答了幾個是。那人往四圍一瞧,就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訴你。”

原來那人也姓金,名叫權。他住在那篤附近一個村子,曾經一度到衙門去找黃總爺。祖鳳就在那時見他一次。他們一說起來就記得了。走的時節,金權問祖鳳說:“隨你走的可是尊嫂?”祖鳳支離地回答他。和鸞聽了十分懊惱,但她的臉帽子遮住,所以沒人理會她的當時的神氣。三人順著小路走了約有三里之遙,當前橫著一條小溪澗,架著兩岸的橋是用一塊舊棺木做的。他們走過去,進入一叢竹林。金權說:“到我的甲子了。”祖鳳和鸞跟著金權進入一間矮小的茅屋。讓座之后,和鸞還是不肯把帽子摘下來。祖鳳說:“她初出門,還害羞咧。”金權說:“莫如請嫂子到房里歇息,我們就在外頭談談吧。”祖鳳叫和鸞進房里,回頭就問金權說:“現在就請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訴我。”

金權嘆了一口氣,說:“哎!他現時在開平縣的監里哪,他在幾個月前出去‘打單’,兵來了還不逃走,所以給人撾住了。”這時祖鳳的臉上顯出一副很驚惶的模樣,說:“噢,原來是他。”金權反問什麽意思。他就說:“前晚上可不是中秋麽?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文書,師爺看了,忙請老爺去商量。我正和黃總爺在龍王廟里談天,忽然在簽押房當差的朱爺跑來,低聲地對黃總爺說:開平縣監里一個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對質。黃總爺聽了立刻把幾件細軟的東西藏在懷里,就望頭門逃走,他臨去時,教我也得逃走。說:這案若發作起來,連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來。現在給你一說,我才明白是他。”金權說:“逃得過手,就算好運氣。我想你們也餓了,我且去煮些飯來給你們吃吧。”他說著就到檐下煮飯去了。

和鸞在里面聽得很清楚,一見金權出去,就站在門邊怒容向著祖鳳說:“你們方才所說的話,我已聽明白了。你現在就應當老老實實地對我說。不然,我……”她說到這里,咽喉已經噎住。祖鳳進前幾步,和聲對她說:“我的小姐,我實在是把你欺騙了。老爺在簽押房所商量的與你並沒有什麽相干,乃是我和黃總爺的事。我要逃走,又捨不得你,所以想些話來騙你,為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塊住著。我本來要扮做更夫到你那里,剛要到更房去取家具,可巧就遇著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鸞說:“事情不應當這樣辦,這樣叫我怎樣見人?你為什麽對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原來你的……”祖鳳瞧她越說越氣,不容她說完就插著說:“我的小姐,你不曾說你是最愛我的麽?你舍得教我離開你麽?”金權聽見里面小姐長小姐短的話,忙進來打聽到底是哪一回事。祖鳳知瞞不過,就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知道。他們二人用了許多話語才把和鸞的氣減少了。

金權也是和黃總爺一黨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鳳遮藏這事。他為二人找一個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離金權的茅屋不遠一所小房子住去。

和鸞所住的屋子靠近山邊。屋后一脈流水,四圍都是竹林。屋內只有兩鋪床,一張桌子和幾張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從瓦縫間射下來。祖鳳坐在她的腳下,側耳聽著她說:“祖鳳啊,我這次跟你到這個地方,要想回家,也辦不到的。現在與你立約,若能依我,我就跟著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殺掉。”祖鳳說:“只要你常在我身邊,我就沒有不依從你的事。”和鸞說:“我從前盼望你往上長進,得著一官半職,替國家爭氣,就是老爺,在你身上也有這樣的盼望。我告訴你,須要等你出頭以后,才許入我房里;不然,就別妄想。”祖鳳的良心現在受責罰了。和鸞的話,他一點也不敢反抗。只問她說:“要到什麽地步才算呢?”和鸞說:“不須多大,只要能帶兵就夠了。”祖鳳連連點頭說:“這容易,這容易。我只須換個名字再投軍去就有盼望。”

祖鳳在那里等機會入伍,但等來等去總等不著。只得先把從前所學的手藝編做些竹器到墟里發賣。他每日所得的錢差可以夠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見廟前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他進前一瞧,別的字都不認得,只認得“黃得勝……祖鳳……逃……捉拿……花紅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緝的告示,嚇得緊跑回去。一踏進門,和鸞手里拿著一塊四寸見方的紅布,上面印著一個不像八卦、不像兩儀的符號,在那瞧著。一見祖鳳回來,就問他說:“這是什麽東西?”祖鳳說:“你既然搜了出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黃總爺都是洪門的豪傑,我們二人都有這個。這就是入門的憑據。我坐監的時候,黃總爺也是因為同會的緣故才把我保釋出來的。”和鸞說:“那麽金權也是你們的同黨了。 ”“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爺的告示已經貼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黃總爺哪。這里還是陽江該管的地方,咱們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東走,到那扶墟避一下。那里是新寧(臺山)地界,也許稍微安穩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催和鸞速速地把東西檢點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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