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突然張大,向老人住的隔屋望望,竟然現出恐怖的神情,仿佛會有一個提刀的漢子挾著打門的山風,一下子撲了進來一樣。

山風卷著松濤,像海洋的狂瀾似的,帶著嚇人的聲浪,從遠處荷荷地滾來,一陣陣地颳著崖頭颳著樹,打著板壁打著門, 發出怖人的巨響。有時且揚起尖銳的悲鳴,像是山中的妖怪在外巡遊一般。

禿頭的小販,聽著風聲,一時沈默著靜靜地在火上暖著手。我坐在對面,卻越發不安起來,重復地想著,難道這竟是真的麽? 而那可怕的故事,也翻來覆去湧現著,如同山中起伏的松濤, 一時排遣不開。

一個牛那樣壯的窮漢子,反剪著手吊在架梁上,給地主的兒子們鞭打著,拷問著,血和涎塗在嘴邊,無力地呻喚。這是在廣大的宅所中,粉墻邊露出有花有樹的地方。

另一個圓臉的老爺,指著抱有孩子的年輕女人威嚇著,一面故意數著手里白亮亮的銀元,顯示在女人的眼邊。女人知道在老爺家做長工的丈夫,偷米回家來喂兒喂女的禍事發作了, 就抓著頭髮嚶嚶地啜泣著,顫抖著。小兒小女牽著媽媽的衣衫, 就陪著媽媽哭。但哭泣是趕不走老爺的,老爺且說,不那樣, 就要把男子送到城里去,坐一生一世的牢的。於是,為了丈夫, 為了兒女,女人低下淌淚的臉,依從了,這是在矮小的茅屋中, 屋頂上漏下月光星光的地方。

牛那樣壯的窮漢子放回家去了,知道妻子做了那件事,鄰人在笑他,田野在笑他,山林也在笑他,放牛的孩子且把那件事編成歌曲,在不遠的坡上,整天整天地唱著。於是,丈夫把妻子殺了。

月夜的山中,樹影稀疏的路上,牛那樣壯的窮漢子向著坡那邊黑影龐大的住宅走去,一手握著塗血的刀,一手提著滴血的頭。

於是,那個準備要過新年的山村,突然給血的事件震呆了。巨大的宅所中,擁擠著滿村的人,張大眼睛吐吐舌頭,嘖嘖地嘆息。

矮小的茅屋里,也擁擠著滿村的人,同樣地張大眼睛,吐吐舌頭,嘖嘖地嘆息。

而那牛一樣壯的窮漢子呢,卻永遠不見了。

二十多年前,在遙遠的一個山村,消失了的牛那樣壯的窮漢子,說他就是如今在夷地寂寞過日子的白髮老人,這怎麽叫我能夠一下子就相信呢? 但我卻沒有旁的事實,證明這是荒誕的,虛妄的。而且竟至一聽著山風突然打門的時候,便忽地驚怖起來。因為禿頭的小販,最後曾堅確地說:

“把老婆殺了,老爺一家殺了,也盡夠了嘛!  天哪,他還回家去,把倒在媽媽屍邊的男孩和女孩,也一刀一個地殺了,天呀!  這不是殺星下凡麽? ……那些晚上,我還在替他挑擔子,半夜醒後,總聽見他說夢話,‘我殺死你!  ’又聽見荷荷的山風,簡直把我嚇得打抖……哼,他會殺你哩!  你不走。”

但看見老人每晚白髮盈盈地躺在淡黃光輝的煙燈旁邊,靜穆和藹地睡著,而且在喝酒的時候,總是醉欣欣地講著過去牧羊趕馬那些又美麗又溫馨的往事。又因晚上睡得太熟了吧,從來沒有聽見他那些可怕的夢話。我覺得禿頭小販那些可怖的傳聞,應該把它當成酒後的醉話,倒要來得好些。

然而,禿頭的小販是不喝酒的。──不過我對老人卻始終沒有多大的懼怕。因為他本人是可愛的,並且對人也充滿了好意。

但是我所怕的,倒正是他那過分的好意,像在醉了的時候,要把大女兒也嫁我的一類事情。想到這些,我就不得不走開了。如果說禿頭的小販離開他,是怕他過分的兇殘,那末我的打算走開,則應該是怕他過分的好意吧。然而,一見他這垂老的年紀,還在寂寥的山里,度著淒冷的生活,一時卻又不忍丟棄那麽似地離開了他,但是,分開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這一天,約摸剛過吃午飯的時候,在一家夷人的門前,我放下了擔子,一頭就睡在稻草堆邊,舒舒服服地息著氣。老人因為是空身子走路的,便在門前,很有精神地搖起巴郎鼓來。姑娘們和孩子和狗,一齊跑了出來,圍著老頭子的擔子,狗卻單獨向我汪汪地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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