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經的確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兩只手插在褲袋裏。輕輕地吹著口哨。吹了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進行曲,連忙停住了。只見門一開,靡麗笙抱著一只電風扇走了進來。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裏有人;臉上濕漉漉地還掛著淚珠兒,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腮頰上。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雪青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也許在一部分人的眼光裏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只是她的臉龐過於瘦削。她和愫細一般的有著厚沈沈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別有一種淒楚的韻致。羅傑跳起身來笑道:“早安,靡麗笙。”靡麗笙站住了腳道:“啊,你來了!”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聲“羅傑!”羅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藤椅子推開了一些,人就跟著向後讓了一讓,問道:“靡麗笙,你有些不舒服麼?”靡麗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臉,嗚咽地說道:“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羅傑微笑道:“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一面說,一面輕輕地移開了她擱在他肩頭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麗笙頹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羅傑急了,連聲問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靡麗笙?”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頭哭,一頭說,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只得彎下腰去柔聲說:“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遍。”靡麗笙擡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視著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態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羅傑站直了身子,背過臉去道:“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家庭秘密。”靡麗笙道:“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憑什麼你要給我同情?”羅傑背對著她,皺了眉毛,捏緊了兩只拳頭,輕輕地互擊著,用莊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聲音說道:“我對於你的不幸,充分的抱著同情。”靡麗笙顫聲道:“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並不是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我是為愫細害怕。男人……都是一樣的——”羅傑滿心不快地笑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道:“這一點,你錯了;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少很少。”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頦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戚戚地瞅著他,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羅傑對於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大聲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了!你這些喪氣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靡麗笙哭道:“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了愫細——”羅傑道:“為了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了!你這是為愫細打算麼?”靡麗笙抽噎著答道:“我是為愫細害怕……”羅傑猛力搖撼著她的肩膀,嘎聲問道:“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麼?”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羅傑道:“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裏留下多麼壞的印象!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羅傑,快住手,我受不了!”羅傑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麼?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羅傑一口氣漸漸緩了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著還有時候,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服。他早已忘了他在這兒等些什麼。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系著一條白底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著一只食盤,顫巍巍地進來了;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羅傑幹咳了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了風扇下來,忽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了暑吧?”蜜秋兒太太嘆了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吧。”她把靡麗笙扶了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嬌怯怯的上樓去了。這裏蜜秋兒太太逼著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蘆筍湯。羅傑吃著,不做聲。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麼?”羅傑拿起飯巾來揩了揩嘴,答道:“關於她的丈夫的事。”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裏仿佛一陣陰風颯颯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裏,看它漸漸地松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皺了,捏得緊緊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輕輕地把手擱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天,她心裏特別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了,她看著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心人……”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麗笙是可憐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陰濕,郁熱,異邦人的小城裏,嫁給他這樣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麼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無論誰,愛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了那麼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憤慨的話,靡麗笙等於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為人欺負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夠。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註意的集中點。誰都應當體諒他,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為什麼今天他盡遇著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裏?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麼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罷了。蜜秋兒先生死了,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地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稀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棗紅色的衣衫變成了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惡心。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了他,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他對她們只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可理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裏吸了兩吸,沙聲道:“去吧,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面,背著手閑看著,見他出來了,向他喊:“走了麼,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只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一個多鐘頭後,在教堂裏,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光直向一邊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發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裏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細微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地走過來了;裹著銀白的紗,雲裏霧裏,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子,她和她的頭發燃燒起來了。……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裏面的小房間裏簽了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拋灑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嚷的人聲,一切都靜了下來,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紙條裏。他問道:“累了麼?”愫細搖搖頭,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了!你問過我多少遍了?”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了一些,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只手托住了他的臉,柔聲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麼喜歡我?”愫細把兩只拇指順著他的眉毛慢慢地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了一會,他又問道:“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麼?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麼?”她重覆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了。再過了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裏眼睜睜地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裏吹了一口氣,羅傑只得閉上眼睛。兩人重新吻了起來。他們拍了照片,然後到蜜秋兒宅裏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方才漸漸散去,他們回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了。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舍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欄桿,紆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桿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回憶——回憶裏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裏,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面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只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欄桿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欄桿,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地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裏流。他明知道井裏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裏張望,月光照得裏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裏,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裏去了。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裏孜孜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一面說,一面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沈沈地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地搖擺著。摩興德拉紮煞著兩只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麼?”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哪裏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只有一只金緞拖鞋。那一只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只見屋裏暗暗的,只有書桌底下一只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裏面兩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姜黃色的皮拖鞋裏。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麼?”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撚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麼要問我?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麼。”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發裏一陣搔,恨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家沈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裏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青的人,眼看著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只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愫細伸出一只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回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裏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地嘆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裏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裏去睡好了。”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裏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地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了,整個的天全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裏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是安白登已離開了家。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仆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只得進去了。過了一會,滿面驚訝地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是不在家,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煙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裏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仆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累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發。學生們陪著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裏。愫細回過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仿佛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了那裏,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時辰。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地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擡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只手指緩緩摸著嘴角,沈默了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她采了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裏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裏,他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裏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註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沖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裏,兩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她問道:“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裏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裏去。”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只聽見毛立士一句句地問,愫細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了,只是哽咽著。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個慌慌張張,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他們目前註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癥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象到有這麼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臥室裏,坐在床上看墻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裏,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瓷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地跪在矮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臉。隔在他們中間的只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著,把兩只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裏,快快的。他不願意看見仆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他匆匆地跑到汽車間裏,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愫細……黑夜裏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麼事吧?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裏去問她回了家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了。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裏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裏。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裏,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覆了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仆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麼。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哪!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您那兒麼?”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裏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地把聽筒拿在手裏,仿佛是發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聲掛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遼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些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的簡直不象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只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地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詛咒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地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那是凱絲玲的臥室,暗沈沈地沒點燈,空氣裏飄著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台的鐵欄桿上。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只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地叫了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著豁喇喇拍著欄桿,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地比畫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些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欄桿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些讓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欄桿底下鉆了過去,面朝裏坐在第二格欄桿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麼?”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麼?”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麼?無論如何,我在這裏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他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著用兩只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盾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回去了吧?”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擡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著兩只手臂,手指摣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下樓去,抱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墻上推,仿佛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地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仆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到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擡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餵,餵!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只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裏飄著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裏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些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他們放大了十幾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仆歐敲門進來報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撅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話?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裏來。巴克背著手,面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些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只余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只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裏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裏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地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麼?”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吧?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麼?”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漲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嘆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只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著窗子,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面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幹涉的權利。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麼?”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地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為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的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裏,看樣子是……受了些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作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些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岳母帶了女兒四下裏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只大拇指插在褲袋裏,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是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犯了法麼?”巴克躲躲閃閃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些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辯;就連對於最親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鐵小鬧鐘,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鐘擺的滴嗒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鐘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鐘還是一架鐘。女的,成天的結絨線,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麼?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地飄粘在他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兒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裏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擔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麼,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

巴克走了之後,羅傑老是呆木木地,面向著窗外站著,依然是把兩只大拇指插在褲袋裏,其余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跟著手上的節奏,腳跟也在地上磕篤磕篤踮動。他借著這聲浪,蓋住了他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不能讓他自己聽見他自己哭泣!其實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氣一時透不過來。他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一兩分鐘,後來就好了。他要離開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稱呼它為一個陰濕,郁熱,異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鄉。他還有母親在英國,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時候,總覺得過不慣。可是,究竟東方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愛著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但是華南大學的空氣不是宜於思想的。春天,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裏紅著,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紅不斷地紅。夏天,你爬過黃土的壟子去上課,夾道開著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秋天和冬天,空氣脆而甜潤,像夾心餅幹。山風,海風,嗚嗚吹著棕綠的,蒼銀色的樹。你只想帶著幾頭狗,呼嘯著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物理化學的研究是日新月異地在那裏進步著,但是他從來不看新出的科學書籍與雜志;連以前讀過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現在用的還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書。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時,聽講的筆記,他仍舊用作補充材料,偶然在課堂裏說兩句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著的。氮氣的那一課有氮氣的笑話,氫氣有氫氣的笑話,氧氣有氧氣的笑話。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懂得一點點幽默,總不能夠過分地看得起自己吧?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對於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但是,無論如何,把一千來個悠閑的年青人聚集在美麗的環境裏,即使你不去理會他們的智識與性靈一類的麻煩的東西,總也是一件不壞的事。好也罷,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並沒有礙著誰,他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什麼愫細,那黃頭發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去?想到愫細,他就到房裏去找愫細。她蹲在地上理著箱子,膝蓋上貼著挖花小茶托,身邊堆著預備化裝跳舞時用的中國天青緞子補服與大紅平金裙子。聽見他的腳步響,她擡起頭來,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燈盞照耀得眩暈了,她看不見他。她笑道:“去了那麼久!”他不說話,只站在門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個屋頂。愫細以為他又像方才那麼渴望地凝視著她,她決定慷慨一點。她微微偏著頭,打了個呵欠,藍陰陰的雙眼皮,迷朦地要闔下來,笑道:“我要睡了。現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羅傑聽了這話,突然覺得他的兩只手臂異常沈重,被氣力充滿了,墜得酸痛。他也許真的會打她。他沒有,當然他沒有,他只把頭向後仰著,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紅布條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臉上,抽打他的面頰。愫細吃了一驚,身子蹲不穩,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著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話和她說,向她一看,又笑了起來,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館裏。

第二天,他到校長的辦公處去交呈一封正式辭職的書信。巴克玩弄著那張信紙,慢慢地問道:“當然,你預備按照我們原來的合同上的約定,在提出辭職後,仍舊幫我們一個月的忙?”羅傑道:“那個……如果你認為那是絕對必要的……我知道,這一個月學校裏是特別的忙,但是,麥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還有蘭勃脫,你也表示過你覺得他是相當的可靠……”巴克道:”無論他是怎樣的可靠,這是大考的時候,你知道這兒少不了你。”羅傑不語。經過了這一番搗亂,他怎麼能夠繼續和這裏的教授,助教,書記們共事?他怎麼能夠管束宿舍裏的學生?他很知道他們將他當做怎樣的一個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這一次的辭職是有特殊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夠堅持要求你履行當初的條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這兒多待三個禮拜,為了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天我願意再說一遍:這回的事,我是萬分的對你不起。種種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說不出的抱歉。也許你覺得我不夠朋友。如果為了這回事我失去了你這麼一個友人,那麼我對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為了職務而對不起自己,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羅傑為他這幾句話說動了心。他是巴克特別賞識的人。在過去的十五年,他辦事向來是循規蹈矩,一絲不亂的,現在他應當有始有終才對。他考慮了一會,決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試完畢,開過了教職員會議再走。”巴克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道:“謝謝你!”羅傑也站起身來,和他道了再會,就離開了校長室。

他早就預料到他所擔任下來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實比他所想的還要覆雜。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監。在大考期間,他和學生之間極多含有個人性質的接觸。考試方面有口試,實驗;在宿舍裏,他不能容許他們有開夜車等等越軌行動;精神過分緊張的學生們,往往會為了一些小事爭吵起來,鬧到舍監跟前去;有一部分學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經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應,羅傑不能讓他們在宿舍裏舉行狂歡的集會,攪擾了其他的人。羅傑怕極了這一類的交涉,因為學生們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於掩藏他們的內心。他管理宿舍已經多年,平時得罪他們的地方自然不少,他們向來對於他就沒有好感,只是在積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現在他自己行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嚴,他們也就不顧體面,當著他的面出言不遜,他一轉身,便公開地嘲笑他,羅傑在人叢中來去總覺得背上汗濕了一大塊,白外套稀皺地黏在身上。至於教職員,他們當然比較學生們富於涵養,在表面上不但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特別的體貼,他們從來不提及他的寓所的遷移,仿佛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裏一般。他們也不談學校裏的事,因為未來的計劃裏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閑品沾著男女的關系太多了,他們不能當著他加以批評或介紹,他們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著說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內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連政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籲籲地奉勸大家不要忘了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於是大家立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醜史。許許多多的話題,他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他躲著他們,一半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於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於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作的事來。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們畏畏縮縮地喜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的,野蠻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這兒耽得久了,總有一天她們會把他逼成這麼樣的一個人。因為這個,他更加急於要離開香港。

他把兩天的工作並在一天做。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難於解決。英國的離婚律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才有解約的希望。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別處去混飯吃,帶著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持兩份家?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麼?但是她們把他逼瘋了,於她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相信蜜秋兒太太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岳母,靡麗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麼?

愫細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托人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著,無論有什麼事,總得過了這幾天再講。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置他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考試總算是告了一個小段落。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了多年的歷史了;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他不能不照常去,也是因為不願他們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太一上場便心不在焉,打了幾盤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的長椅上,看羅傑和麥菲生單打。羅傑正在往來奔馳著,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著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麥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裏的一頭獸,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網拍一丟,向麥菲生道:“我累了,讓巴克陪你來幾盤罷。”麥菲生笑道:“你認輸了?”麥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認輸,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該歇歇了。巴克給他父親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們回去吧。”羅傑和麥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場。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發,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瞇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外衣,兩只手插在口袋裏,把那件外衣繃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人間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現在毛立士的報覆,也就更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註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對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準到。幾點鐘?”哆玲妲道:“準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栗。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呆在旅館裏。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們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開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了,去撚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志,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裏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疊地把那本雜志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志,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裏仿佛養著兩只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沈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裏的人有沒有註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擡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裏,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麼!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裏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裏,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裏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裏來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裏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後兩只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兩只茁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裏,暗到哪裏。路上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檐,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裏漆黑的。連仆人房裏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仆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撚開了電燈。穿堂裏面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裏走來。廚房裏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借著穿堂裏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裏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直沖到他臉上去,臉上全濕了。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裏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

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沈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


桂花蒸 阿小悲秋


扒鍤且桓齦瑁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裏吹的簫調,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炎櫻

丁阿小手牽著兒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高樓的後陽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後院子,後窗,後巷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過了八月節還這麼熱,也不知它是什麼心思。

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R*R搖鈴,工匠捶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

公寓中對門鄰居的阿媽帶著孩子們在後陽台上吃粥,天太熱,粥太燙,撮尖了嘴唇雕嗤雕嗤吹著,眉心緊皺,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還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對門的阿媽是個黃臉婆,半大腳,頭發卻是剪了的。她忙著張羅孩子們吃了早飯上學去,她耳邊掛下細細一綹子短發,濕膩膩如同墨畫在臉上的還沒幹。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們紛紛叫:“阿姨,早!”阿小叫還一聲“阿姐!”百順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說:“今天來晚了——斷命電車軋得要死,走過頭了才得下來。外國人一定撳過鈴了!”對門阿媽道:“這天可是發癡,熱得這樣!”阿小也道:“真發癡!都快到九月了呀!”

剛才在三等電車上,她被擠得站立不牢,臉貼著一個高個子人的藍布長衫,那深藍布因為骯臟到極點,有一種奇異的柔軟,簡直沒有布的勁道;從那藍布的深處一蓬一蓬慢慢發出它內在的熱氣。這天氣的氣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絕對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臟又還臟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鑰匙開門進去,先到電鈴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號的牌子掉了下來了。主人昨天沒在家吃晚飯,讓她早兩個鐘頭回去,她猜著他今天要特別的疙瘩,作為補償。她揭開水缸的蓋,用鐵匙子舀水,灌滿一壺,放在煤氣爐上先燒上了。戰時自來水限制,家家有這樣一個缸,醬黃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黃龍。女人在那水裏照見自己的影子,總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個都市女性,她寧可在門邊綠粉墻上粘貼著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鏡(本來是個皮包的附屬品)裏面照了一照,看看頭發,還不很毛。她梳辮子頭,腦後的頭發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絞得它完全看不見了為止,方才覺得清爽相了。額前照時新的樣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緊,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門背後取下白圍裙來系上,端過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為她生得矮小。

鞍偎場-又往哪裏跑?這點子工夫還惦記著玩!還不快觸祭了上學去!”她叱喝。她那秀麗的刮骨臉兇起來像晚娘。

百順臉團團地,細眉細眼,陪著小心,把一張板凳搬到門外,又把一只餅幹筒抱了出去,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盤,靜靜等著。阿小從冰箱上的瓦缽子裏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說:

澳模∧萌ィ∮斜臼亂桓鋈稅閹全吃了!——也想著留點給別人。沒看見的,這點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還多!”

窗台上有一只藍玻璃杯,她把裏面插著的牙刷拿掉了,熱水瓶裏倒出一杯水,遞與百順,又罵:“樣樣要人服侍!你一個月給我多少工錢,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麼債

還不吃了快走!“

百順嘴裏還在咀嚼,就去拿書包。突然,他對於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藍布工人裝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說:“姆媽,明天我好穿絨線衫了。”阿小道:“發什麼昏!這麼熱的天,絨線衫!”

百順走了她嘆了口氣,想著孩子的學校真是難伺候。學費加得不得了,此外這樣那樣許多花頭,單只做手工,紅綠紙金紙買起來就嚇人。窗台上,醬油瓶底下壓著他做的一個小國旗,細竹簽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滿地紅。阿小側著頭,看了一眼,心中只是淒淒慘慘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銀盤子端整好了,電話鈴響起來。阿小拿起聽筒,撇著洋腔銳聲說:“哈羅?……是的密西,請等一等。”她從來沒聽見過這女人的聲音。又是個新的。她去敲敲門:“主人,電話!”

主人已經梳洗過了,穿上衣服了,那樣子是很不高興她。

主人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著血絲子。新留著兩撇小胡須,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生了一點點小黃翅。但是哥兒達先生還是不失為一個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體態風流。他走出來接電話,先咳嗽一聲,可是喉嚨裏還有些混濁。他問道:“哈羅?”然後,突然地聲音變得極其微弱:“哈羅哦!”又驚又喜,銷魂地,等於說:“是你麼?難道真的是你麼?”他是一大早起來也能夠魂飛魄散為情顛倒的。

然而阿小,因為這一聲迷人的“哈羅哦!”聽過無數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廚房裏去。昨天“黃頭發女人”請客,後來想必跟了他一起回來的,因為廚房裏有兩只用過的酒杯,有一只上面膩著口紅。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從來不過夜的。女人去了之後他一個人到廚房裏吃了個生雞蛋,阿小註意到洋鐵垃圾桶裏有個完整的雞蛋殼,他只在上面鑿一個小針眼,一吸——阿小搖搖頭,簡直是野人呀!冰箱現在沒有電,不應當關上的,然而他拿了雞蛋順手就關嚴了。她一開,裏面沖出一陣甜郁的惡氣。她取出乳酪,鵝肝香腸,一只雞蛋。哥兒達除了一頓早飯在家裏吃,其余兩頓總是被請出去的時候多。冰箱裏面還有半碗“雜碎”炒飯,他吃剩的,已經有一個多紮拜了。她曉得他並不是忘記了,因為他常常開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說一聲“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罷,”她也決不去問他“還要不要了?”她曉得他的脾氣。

主人掛上電話,檢視備忘錄上阿媽寫下的,他不在家的時候人家打了來,留下的號碼;照樣打了去,卻打不通。他伸頭到廚房裏,曼聲叫:“阿媽,難為情呀!數目字老是弄不清楚!”豎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搖晃著。阿小兩手包在圍裙裏,臉上露出於紅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實這是隔壁東家娘有多余的面包票給了她一張,她去買了來的。主人還沒有做聲,她先把臉飛紅了。蘇州娘姨最是要強,受不了人家一點點眉高眼低的,休說責備的話了。尤其是阿小生成這一副模樣,臉一紅便像是挨了個嘴巴子,薄薄的面頰上一條條紅指印,腫將起來。她整個的臉型像是被淩虐的,秀眼如同剪開的兩長條,眼中露出一個幽幽的世界,裏面“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這樣的一個人到底也難找,用著她一天,總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並不查問,只說:“阿媽,今天晚上預備兩個人的飯。買一磅牛肉。”阿小說:“先煨湯,再把它炸一炸?”主人點點頭。阿小說:“還要點什麼呢?”主人沈吟著,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撐腰;他那雙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時候便翻著白眼,大而瞪,瞪著那塊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說:“珍珠米,也許?”她點頭,說:

罷渲槊住!泵看味際峭樣的菜,好在請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說:“還要一樣甜菜,攤兩個煎餅好了。”阿小道:“沒有面粉。”他說:“就用雞蛋,不用面粉也行。”甜雞蛋阿小從來沒聽見過這樣東西,但她還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飯送到房裏去,看見小櫥上黃頭發女人的照片給收起來了。今天請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們來他連照片也不高興拿開。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來總給阿小一百塊錢。阿小猜她是個大人家的姨太太,不過也說不準,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夠好看——當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個電話:“哈羅?……是的密西,請等一等。”

她敲門進去,說:“主人,電話。”主人問是誰。她說“李小姐。”主人不要聽,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兒達先生她在浴間裏!”阿小只有一句“哈羅”說得最漂亮,再往下說就有點亂,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對不起密西,也許你過一會再打來?”那邊說:“謝謝。”她答道:“不要提。再會密西。”

哥兒達先生吃了早飯出去辦公,臨走的時候照例在房門口柔媚地叫喚一聲:“再會呀,阿媽!”只要是個女人,他都要使她們死心塌地喜歡他。阿媽也趕出來帶笑答應:“再會主人!”她進去收拾房間,走到浴室裏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齒恨了一聲。哥兒達先生把被單枕套襯衫褲大小毛巾一齊泡在洗澡缸裏,不然不放心,怕她不當天統統洗掉它。今天又沒有太陽,洗了怎麼得幹?她還要出去買菜,公寓裏每天只有一個鐘頭有自來水,浴缸被占據,就誤了放水的時間,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電話來。阿小說:“哥兒達先生她去辦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問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阿小也改口說中文:“李小姐是吧?”笑著,滿面緋紅,代表一切正經女人替這個女人難為情。“我不曉得他辦公室的電話什麼號頭。……

他昨天沒有出去。……是的,在家裏吃晚飯的。……一個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沒聽見他說……“

黃頭發的女人打電話來,要把她昨天大請客問哥兒達借的杯盤刀叉差人送還給他。阿小說:“哥兒達先生她去辦公室

…是的密西。我是阿媽。……我很好,謝謝你密西。“”黃頭發女人“聲音甜得像扭股糖,到處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虛情假意的、含羞帶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問:”什麼時候你派來阿媽?現在我去菜場,九點半回來也許。……

謝謝你密西。……不要提,再會密西。“她逼尖了嗓子,發出一連串火熾的聒噪,外國話的世界永遠是歡暢,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買了小菜回來。“黃頭發女人”的阿媽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兒達薦了去的,在後面拍門,叫:

鞍⒔悖“⒔悖斃闈倌曇筒還二十一二,壯大身材,披著長長的鬈發也不怕熱,藍布衫上還罩著件玉綠兔子呢短大衣。能夠打扮得像個大學女生,顯然是稀有的幸運。就連她那粉嘟嘟的大圓臉上,一雙小眼睛有點紅紅地睜不大開(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緣故),好像她自己也覺得有一種鮮華,像蒙古婦女從臉上蓋著的沈甸甸的五彩纓絡縫裏向外界窺視。

阿小接過她手裏報紙包的一大疊盤子,含笑問了一聲:

白蛺旒傅闃由⒌模俊斃闈俚潰骸澳值攪餃點鐘。”阿小道:“東家娘後來到我們這裏來了又回去,總天亮以後了。”秀琴道:

芭叮後來還到這裏來的?”阿小道:“好像來過的。”她們說到這些事情,臉上特別帶著一種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說人的事情。她們那些男東家是風,到處亂跑,造成許多灰塵,女東家則是紅木上的雕花,專門收集灰塵,使她們一天到晚揩拭個不了。她們所抱怨的,卻不在這上頭。

秀琴兩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歸折碗盞,嘟囔道:“我們東家娘同這裏的東家倒是天生的一對,花錢來得個會花,要用的東西一樣也不舍得買。那天請客,差幾把椅子,還是問對門借的。面包不夠了,臨時又問人家借了一碗飯。”阿小道:

澳撬比我們這一位還大方些。我們這裏從來沒說什麼大請過客,請起來就請一個女人,吃些什麼我說給你聽:一塊湯牛肉,燒了湯撈起來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樣。難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來的,還有一樣甜菜,第二次就沒有了。……

他有個李小姐,實在吃不慣,菜館裏叫了菜給他送來。李小姐對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現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個不及一個,越來越不在乎了。今天這一個連哥兒達的名字都說不連牽。“秀琴道:”中國人麼?“阿小點頭,道:”中國人也有個幾等幾樣……妹妹你到房裏來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禮,一副銀碗筷,曉得他喜歡中國東西,銀樓裏現打的,玻璃盒子裝著,玻璃上貼著紅壽字。“秀琴看著,嘖嘖嘆道:

白芤好幾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這時候出來一點太陽,照在房裏,像紙煙的煙的迷迷的藍。榻床上有散亂的彩綢墊子,床頭有無線電,畫報雜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紅藍小地毯,宮燈式的字紙簍。大小紅木雕花幾,一個套著一個。墻角掛一只京戲的鬼臉子。桌上一對錫蠟台。房間裏充塞著小趣味,有點像個上等白俄妓女的妝閣,把中國一些枝枝葉葉銜了來築成她的一個安樂窩。最考究的是小櫥上的煙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樣,吃各種不同的酒;齊齊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紅漆藍漆綠漆的蛋形大木塞。

還有浴室裏整套的淡黃灰玻璃梳子,逐漸地由粗齒到細齒,七八只一排平放著,看了使人心癢癢的難過,因為主人的頭發已經開始脫落了,越是當心,越覺得那珍貴的頭發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墻上用窄銀框子鑲著洋酒的廣告,暗影裏橫著個紅頭發白身子,長大得可驚的裸體美女,題著“一城裏最好的”。和這牌子的威士忌同樣是第一流。這美女一手撐在看不見的家具上,姿勢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著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凍著冰肌。她斜著身子,顯出尖翹翹的圓大Rx房,誇張的細腰,股部窄窄的;赤著腳但竭力踮著腳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兒面”,一雙棕色大眼睛楞楞地望著畫外的人,不樂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於也沒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Rx房大腿蓬頭發全副披掛齊整,如同時裝模特兒把店裏的衣服穿給顧客看。

她是哥兒達先生的理想,至今還未給他碰到過。碰到了,他也不過想占她一點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煩,那也就犯不著;他一來是美人遲暮,越發需要經濟時間與金錢,而且也看開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來主張結交良家婦女,或者給半賣淫的女人一點業余的羅曼史,也不想她們劫富濟貧,只要兩不來去好了。他深知“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他在賭台上總是看看風色,趁勢撈了一點就帶了走,非常知足。

墻上掛著這照片式的畫,也並不穢褻,等於展覽著流線型的汽車,不買看看也好,阿小與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願顯得她們是鄉下上來的,大驚小怪。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東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這樣癡心的女人!”她還在那裏記掛李小姐,彎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氣喘籲籲說:“會得喜歡他

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壁東家娘多下一張面包票,我領了一只面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他呀,一個禮拜前吃剩下來一點飯還留到現在,他不說不要了,我也不動他的。‘上海這地方壞呀!中國人連傭人都會欺負外國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國的外國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服泡在水裏,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顏色落得一塌胡塗,他這也不說什麼了——看他現在愈來愈爛汙,像今天這個女人——怎麼能不生病?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癤子似的東西,現在算好了,也不知抹的什麼藥,被單上稀臟。“

秀琴半天沒搭話,阿小回頭看看,她倚在門上咬著指頭想心思。阿小這就記起來,秀琴的婆家那邊要討了,她母親要領她下鄉去,她不肯。便問:“你姆媽還在上海麼?”秀琴親親熱熱叫了一聲“阿姐!”說道:“我煩死了在這裏!”她要哭,水汪汪的溫厚紅潤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說你,這麼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頭。”秀琴道:“姆媽也這樣說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來,鄉下的日子我過不慣!姆媽這兩天起勁得很在那裏買這樣買那樣,鬧死了說貴,我說你嘰咕些什麼,棉被枕頭是你自己要撐場面,那些繡花衣裳將來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別的都不管,他們打的首飾裏頭我要一只金戒指。這點禮數要還給我們的。你看喏,他們拿只包金的來,你看我定規朝地下一摜!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貴驕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燭”,這些年來總覺得當初不該就那麼住在一起,沒經過那一番熱鬧。她說:“其實你將就些也罷了。不比往年——你叫他們哪兒弄金子去?”想說兩句冷話也不行,傴僂在澡盆邊,熱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間一陣陣刺痛冒汗,頭上的汗往下直流,擡手一抹,明知天熱,還是詫異著。她蹲得低低的,秀琴聞得見她的黑拷綢衫上的汗味陣陣上升,像西瓜剖開來清新的腥氣。

秀琴又嘆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們的房子本來是泥地,單單把新房裏裝了地板……

我心裏煩得要死!聽說那個人好賭呀——阿姐你看我怎麼好?“

阿小把衣服絞幹了,拿到前面陽台上去曬,百順放學回來,不敢撳鈴,在後門口大喊:“姆媽!姆媽!”拍著木柵欄久久叫喚,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廚房裏來做飯,方才聽見了,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嘰哩哇啦叫點什麼?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飯,又來了兩個客,一個同鄉的老媽媽,常喜歡來同阿小談談天,別的時候又走不開,又不願總是叨擾人家,自己帶了一籃子冷飯,誠誠心心爬了十一層樓上來。還有個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紹了給樓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見百順,問道:“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個?”阿小對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嬌眼,卻又臉紅紅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說:“像個癟三哦?”

現在這時候,很少看得見阿小這樣的熱心留人吃飯的人。

她愛面子,很高興她今天剛巧吃的是白米飯。她忙著炒菜,老媽媽問起秀琴辦嫁妝的細節。秀琴卻又微笑著,難得開口,低著粉紅的臉像個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媽媽也有許多意見。

做短工的阿姐問道:“你們樓上新搬來的一家也是新做親的?”阿小道:“噯。一百五十萬頂的房子,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房子,家生,幾十床被窩,還有十擔米,十擔煤,這裏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個傭人陪嫁,一男一女,一個廚子,一個三輪車夫。”那四個傭人,像喪事裏紙紮的童男童女,一個一個直挺挺站在那裏,一切都齊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錢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來——這樣一說,把秀琴完全壓倒了,連她的憂愁苦惱也是蛔愕賴摹?/p>

阿姐又問:“結了親幾天了?”阿小道:“總有三天了罷?”

老媽媽問:“新法還是老法?”阿小道:“當然新法。不過嫁妝也有,我看見他們一擡盒一擡盒往上搬。”秀琴也問:“新娘子好看麼?”阿小道:“新娘子倒沒看見。他們也不出來,上頭總是靜得很,一點聲音都沒有。”阿姐道:“從前還是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我看見的,好像蠻胖,戴眼鏡。”阿小仿佛護短似的,不悅道:“也許那不是新娘子。”

老媽媽捧了一碗飯靠在門框上,嘆道:“還是幫外國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現在這個時世,倒是寧可工錢少些,中國人家,有吃有住;像我這樣,名叫三千塊錢一個月,光是吃也不夠!——說是不給吃,也看主人。像對過他們洋山芋一炒總有半臉盆,大家就這麼吃了。”百順道:“姆媽,對過他們今天吃幹菜燒肉。”阿小把筷子頭橫過去敲一下,叱道:“對過吃的好,你到對過吃去!為什麼不去?啊?為什麼不去?”百順目夾了目夾眼,沒哭出來,被大家勸住了。阿姐道:

拔壹伊礁霰袢,比他大,還沒他機靈哩!”湊過去親昵地叫一聲:“癟三!”故意兇他:“怎麼不看見你扒飯?菜倒吃了不少,飯還是這麼一碗!”阿小卻又心疼起來,說:“讓他去罷

不盡著他吃,一會兒又鬧著要吃點心了。“又向百順催促:

耙吃趁現在,待會隨你怎麼鬧也沒有了。”

老媽媽問百順:“吃了飯不上學堂麼?”阿小道:“今天禮拜六。”回過頭來一把抓住百順:“禮拜六,一鉆就看不見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這裏讀兩個鐘頭書再去玩。”百順坐在餅幹筒上,書攤在凳上,搖擺著身體,唱道:“我要身體好,身體好!爸爸媽媽叫我好寶寶,好寶寶!”讀不了兩句便問:

澳仿瑁讀兩個鐘頭我好去玩了?姆媽,現在幾點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順一條喉嚨真好聽,阿姐你不送他去學說書,賺大錢?”阿小怔了一怔,紅了臉,淡淡笑了一聲道:“他不行罷?小學畢業還早呢。雖然他不學好,我總想他讀書上進呀!”秀琴道:“幾年級了?”阿小道:“才三年級。留班呀!難為情哦!”她看看百順,心頭湧起寡婦的悲哀。她雖然有男人,也賽過沒有,全靠自己的。

百順被她脧那一眼,卻害怕起來,加緊速度搖擺唱念:“我要身體好,身體好……”

老媽媽道:“這天真奇怪,就不是閏月,平常九月裏也該漸漸冷了。”百順忽然想起,擡頭笑道:“姆媽,天冷的時候我要買個嘴套子,先生說嘴套子好,不會傷風!”阿小突然一陣氣往上沖,罵道:“虧你還有臉先生先生的!留了班還高高興興!你高興!你高興!”

在他身上拍打了兩下,百順哭起來,老媽媽連忙拉勸道:“算了算了,這下子工夫打了他兩回了。”

阿小替百順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許哭了,快點讀!”

百順抽抽噎噎小聲念書,忽然歡叫起來:“姆媽,阿爸來了!”

阿爸來了姆媽總是高興的,連他也沾光。客人們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縫,宿在店裏,夫妻難得見面,極恩愛的。大家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各各告辭了。阿小送到後門口,說:

襖窗紫啵卑偎騁哺在後面說:“阿姨來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著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領舊綢長衫。阿小給他端了把椅子坐著,太陽漸漸曬上身來,他依舊翹著腿抱著膝蓋坐定在那裏。下午的大太陽貼在光亮的,閃著鋼鍋鐵竈白瓷磚的廚房裏像一塊滾燙的烙餅。廚房又小,沒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來熨衣裳,更是熱烘烘的。她給男人斟了一杯茶;她從來不偷茶的,男人來的時候是例外。男人雙手捧著茶慢慢呷著,帶一點微笑聽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訴他許多話。他臉色黃黃的,額發眉眼都生得緊黑機智,臉的下半部卻不知為什麼坍了下來;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著,把嘴也墜下去了。

她細細告訴他關於秀琴的婚事,沒有金戒指不嫁,許多排場。他時而答應一聲“唔,”

狡猾的黑眼睛望著茶,那微笑是很明白的,很同情的,使她傷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氣,仿佛全是她的事——結婚不結婚本來對於男人是沒什麼影響的。同時她又覺得無味,孩子都這麼大了,還去想那些。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她。誰叫她生了勞碌命。他掙的錢只夠自己用,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

男人旋過身去課子,指著教科書上的字考問百順。阿小想起來,說:“我姆媽有封信來,有兩句文話我不大懂。”“吳縣縣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還寫著“呈祥”字樣。男人看信,解釋給她聽:

信通知。母在鄉。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滬。貴體康安。諸事迪吉。目下。女說。到十月。要下來。千吉。交女帶點三日頭藥。下來。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誤。者。鄉下。近日。十分安樂。望女。不必遠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絨線衫。千定帶下。不要望紀。

倘有。不下來。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約。余言不情。特此面談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鄉下來的信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男人,阿小時常叫百順代她寫信回去,那邊信上也從來不記掛百順。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點寂寥之感。男人默坐著,忽然為他自己辯護似地,說起他的事業:“除了做衣裳,我現在也做點皮貨生意。目前的時世,不活絡一點不行的。”他打開包袱,抖開兩件皮大衣給她過目,又把個皮統子兜底掏出來,說:“所以海獺這樣東西……”敘述海獺的生活習慣,原是說給百順聽。百順撒嬌撒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書本,偎在阿小身邊,一只手伸到她衣服裏找尋口袋,哼哼唧唧,糾纏不休。阿小非常註意地聽她丈夫說話,聽得出神:“唔……唔……哦哦……

噢……噯……“男人下了結論:”所以海裏的東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時沒有適當的對答,想了一想,道:“現在小菜場上烏賊很多了。”男人道:“唔。烏賊魚這東西也非常奇怪。你沒看見過大的烏賊,比人還大,一身都是腳爪,就像蜘蛛……”阿小皺起面皮,道:“真的麼!嚇死人了。”向百順道:

拔亓ㄎ亓ǔ車閌裁矗…說什麼!聽不見!……發癡了!我哪裏來五塊錢給你!”然而她隨即摸出錢來給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調了面粉攤煎餅,她和百順名下的戶口粉,戶口糖。男人也有點覺得無功受祿,背著手在她四面轉來轉去,沒話找話說。父子兩個趁熱先吃了,她還繼續攤著。

太陽黃烘烘照在三人臉上,後陽台的破竹簾子上飛來一只蟬,不知它怎麼夏天過了還活著,趁熱大叫:“抓!抓!抓!”

響亮快樂地。

主人回來了,經過廚房門口,探頭進來柔聲喚:“哈羅,阿媽!”她男人早躲到陽台上去了,負手看風景。主人花三千塊錢雇了個人,恨不得他一回來她就馴鴿似地在他頭上亂飛亂啄,因此接二連三不斷地撳鈴,忙得她團團轉。她在冰箱裏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後,低聲說:“今天晚上我來。”阿小嫌煩似地說:“熱死了!”她和百順住的那個亭子間實在像個蒸籠——但她忽然又覺得他站在她背後,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慣求人的——至於對她他從來沒有求告過。……她面對著冰箱銀灰色的肋骨,冰箱的構造她不懂,等於人體內臟的一張愛克斯光照片,可是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著,而裏面噴出的一陣陣寒浪熏得她鼻子裏發酸,要出眼淚了。她並不回頭,只補上一句:“百順還是讓他在對過過夜好了。他們阿媽同小孩子都住在這裏的。”男人說:“唔。”

她送冰進房出來,男人已經去了。她下樓去拎了兩桶水上來,打發主人洗了澡。門鈴響,那新的女人如約來了。阿小猜是個舞女。她問道:“外國人在家麼?”一路扭進房去。

腦後一大圈鬈發撅出來老遠,電燙得枯黃虬結,與其他部分的黑發顏色也不同,像個皮圍脖子,死獸的毛皮,也說不上來這東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顫一顫,走一步它在後面跳一跳。

阿小把雞尾酒和餅幹送進去。李小姐又來了電話。阿小回說主人不在家。李小姐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質問道:

拔以縞洗虻緇襖茨閿忻揮懈嫠咚?”阿小也生氣了——從來還沒有誰對於她的職業道德發生疑問,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訴他的呀!不曉得他可是忘記了呢!怎麼,他後來沒有打得來麼?”李小姐頓了一頓,道:“沒有呀,”聲音非常輕微。阿小心想:誰叫你找上來的,給個傭人刻薄兩句!但是她體念到李小姐每次給的一百塊錢,就又婉媚地替哥兒達解釋,隨李小姐相信不相信,總之不使她太下不來台:“今天他本來起晚了,來不及地趕了出去,後來在行李間,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電話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應著,卻仿佛在那邊哭泣著了。阿小道:“那麼,等他回來了我再告訴他一聲。”李小姐仿佛離得很遠很遠地,隱隱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說了……”可是隨即又轉了口:“過天我有空再打來罷。”她仿佛連這阿媽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談起來。

她上次留心到,哥兒達的床套子略有點破了,他一個獨身漢,諸事沒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這時候也有點嫌這李小姐婆婆媽媽討厭,又要替主人爭面子,便道:“他早說了要做新的,因為這張床是頂房子時候頂來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買一只大些的;如果就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對了。現在我替他連連,也看不出來了。”她對哥兒達突然有一種母性的衛護,堅決而厲害。

正說著,哥兒達伸頭出來探問,阿小忙向李小姐道:“聽電梯響不曉得是不是他回來了呢!”一面按住聽筒輕聲告訴哥兒達。哥兒達皺了皺眉,走出來了,卻向裏指指,叫阿小進去把酒杯茶點收出來。他接過聽筒,且不坐下來,只望墻上一靠,叉著腰,戒備地問道:“哈羅?……是的,這兩天忙。

…不要發癡!哪有的事?“那邊並沒有炸起來,連抽搭抽搭的哭聲也一口氣吸了進去聽不見了。他便消閑下來,重又低聲笑道:”不要發癡了……你好麼?“正好呢喃耳語著,萬一房裏那一個在那裏註意聽。”你那股票我已經托他買了。看你的運氣!這一向頭痛毛病沒有發麼?睡得還好?“他向電話裏”噓!噓!“吹口氣,使那邊耳朵裏一陣奇癢。也許他從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氣作耍的,兩人都像是舊夢重溫,格格地笑起來。他又道:”那麼,幾時可以看見你呢?“說到幽會,是言歸正傳,他馬上聲音硬化起來,丁是丁,卯是卯的。

靶瞧諼逶趺囪?……這樣好不好,先到我這裏來再決定。”如果先到他這裏來,一定就是決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飯。他一只手整理著卷曲的電話線,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備忘簿上阿媽寫下來的,記錯了的電話號碼——她總是把9字寫反過來。

是誰打了來的呢?不會是……但這阿媽真是惱人!他粗聲回答電話裏:“……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現在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軟了下來,電話上談到後來應當是余音裊裊的。他道:“所以……那麼,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著。叮嚀著:“當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輕輕的一吻。

阿小進去收拾陽台上一張藤桌上的杯盞,女人便倚著鐵欄桿。對於這年輕的舞女,這一切都是新鮮浪漫的罷?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層白霧,霧裏的黃包車紫陰陰地遠遠來了,特別地慢,慢慢過去一輛;車燈,腳踏車的鈴聲,都收斂了,異常輕微,仿佛上海也是個紫禁城。

樓下的陽台伸出一角來像輪船頭上。樓下的一個少爺坐在外面乘涼,一只腳蹬著欄幹,椅子向後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裏捏一份小報,雖然早已看不見了。天黑了下來;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掃掃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陽台便是載著微明的百寶箱的沈船。阿小心裏很靜也很快樂。

她去燒菜,油鍋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個受驚的鳥,撲來撲去。先把一張可以折疊的舊式大菜台搬進房去,鋪上台布,湯與肉先送進去,再做甜菜。甜雞蛋到底不像話,她一心軟,給他添上點戶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雞蛋餅。

她和百順吃的是菜湯面疙瘩,一鍋淡綠的粘糊,嘟嘟煮著,面上起一點肥胖的顫抖。百順先吃完了,走到後陽台上,一個人自言自語:“月亮小來!星少來!”

阿小詫異道:“瞎說點什麼?”笑起來了,“什麼‘月亮小來,星少來’?發癡滴搭!”

她進去收拾碗盞,主人告訴她:“待會兒我們要出去。你等我們走了,替我鋪了床再走。”阿小答應著,不禁罕異起來——這女人倒還有兩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幾個錢似的

她想等臨走的時候再把百順交給對過的阿媽,太早了怕他們嫌煩。燒開了兩壺水,為百順擦臉洗腳,她自己也洗腳,洗脖頸。電話鈴響,她去接:“哈羅?”那邊半天沒有聲音。

她猜是個中國人打錯了的,越發仿著個西洋悍婦的口吻,火高三丈銳叫一聲“哈羅?”那邊怯怯地說:“餵?阿媽還在嗎?”

原來是她男人,已經等了她半天了。“十點鐘了,”他說。

阿小聽聽主人房裏還是鴉雀無聲。百順坐在餅幹筒上盹著了。下起雨來了,竹簾子上淅瀝淅瀝,仿佛是竹竿夢見了它們自己從前的葉子。她想:“這樣子倒好,有了個借口。”她喊醒了百順,領他走到隔壁去,向對過阿媽解釋:“下雨,不帶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歡傷風,跟著阿姨睡一晚罷!”回到這邊來,主人還是沒有動靜,她火冒起來,敲門沒人理,把門輕輕推開一線,屋裏漆黑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雙雙出去了。阿小忍著氣,替他鋪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鑰匙網袋雨傘,短大衣舍不得淋濕,反折著挽在手裏,開後門下樓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過臉來,漆黑的大臉,塵世上的一切都驚惶遁逃,黑暗裏拼鈴碰隆,雷電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進小廚房,玻璃窗被逼得往裏凹進去。

阿小橫了心走過兩條馬路,還是不得不退回來,一步拖一步走上樓來,摸到門上的鎖,開了門,用網袋包著手開了電燈,頭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襪都脫了,白緞鞋上繡的紅花落了色,紅了一鞋幫。她擠掉了水,把那雙鞋掛在窗戶鈕上晾著。光著腳踏在磚地上,她覺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廚房內外沒有一個人,哭出聲來也不要緊。

她為她自己突如其來的癲狂的自由所驚嚇,心裏模糊地覺得不行,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裏,快把百順領回來罷。

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後門口還沒上閂,廚房裏還點著燈。她一直走進去,拍拍玻璃窗,啞著喉嚨叫:“阿姐!開開門!”對過阿媽道:“咦?你還沒回去麼?”阿小帶笑道:“不好走呀

雨太大,現在這斷命路又沒有燈!馬路上全是些坑,坑裏全是水——真要命!想想還是在這裏過夜罷。我那癟三困了沒有?還是讓他跟我睡去罷。“

對過阿媽道:“你有被頭在這裏麼?”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鋪在大菜台上,下面墊了報紙,熄了燈,與百順將就睡下。廚房裏緊小的團圓暖熱裏生出兩只蒼蠅來,在頭上嗡嗡飛鳴。雨還是嘩嘩大下。忽地一個閃電,碧亮的電光裏又出了一個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樓上的新夫婦吵起嘴來了,訇訇響,也不知是蹬腳,還是人被推操著跌到櫥櫃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帶著哭聲哩哩羅羅講話,仿佛是揚州話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傾聽,心裏想:“一百五十萬頂了房子來打架!才結婚了三天,沒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規矩……”她朦朧中聯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經給新房裏特別裝上地板,秀琴勢不能不嫁了。

樓上鬧鬧停停,又鬧起來。這一次的轟轟之聲,一定是女人在那裏開玻璃門,像是要跳樓,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數落了,只是放聲嚎哭。哭聲漸低,戶外的風雨卻潮水似地高起來,嗚嗚叫囂,然後又是死寂中的一陣哭鬧,再接著一陣風聲雨聲,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顯明地加上去的音響效果。

阿小拖過絨線衫來替百順蓋蓋好,想起從前同百順同男人一起去看電影,電影裏一個女人,不知怎麼把窗戶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風雨的街頭,她歪歪斜斜在雨裏奔波,無論她跑到哪裏,頭上總有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阿小苦惱地翻了個身,在枕頭那邊,雨還是嘩嘩下,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她在雨中睡著了。

將近午夜的時候,哥兒達帶了女人回來,到廚房裏來取冰水。電燈一開,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順睡夢裏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沒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條紋布短褲,側身向裏,瘦小得像青蛙的手與腿壓在百順身上,頭上的兩只蒼蠅,叮叮地朝電燈泡上撞。哥兒達朝她看了一眼。這阿媽白天非常俏麗有風韻的,卸了裝卻不行。他心中很覺安慰,因為他本來絕對沒有沾惹她的意思;同個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況現在特殊情形,好的傭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兒達捧了一玻璃盆的冰進去。女人在房裏呵呵笑著,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裏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地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個盒子的淡綠碎鬈紙條裏的貴重的禮物。門一關,笑聲聽不見了,強烈的酒氣與香水香卻久久不散。廚下的燈滅了,蒼蠅又沒頭沒腦撲上臉來。

雨仿佛已經停了好一會。街上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麼,只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一群酒醉的男女唱著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沈沈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擔子上。

第二天,阿小向開電梯的打聽樓上新娘子為什麼半夜三更尋死覓活大鬧。開電梯的詫異道:“哦?有這事麼?今天他們請客,請女家的人,還找了我去幫忙哩。”還是照樣地請了客。

阿小到陽台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昨晚乘涼的一把椅子還放在外面。天氣驟冷,灰色的天,街道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一棵一棵,電線桿一樣,沒有一點胡思亂想。每一株樹下團團圍著一小攤綠色的落葉,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涼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吱格在風中搖,就像有個標準中國人坐在上頭。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一張小報,風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欄桿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樓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麼些人會作臟!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內。

(一九四四年九月)


年青的時候


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裏握著鉛筆,不肯閑著,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於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著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影,永遠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是向左。從小畫慣了,熟極而流。閉著眼能畫,左手也能畫,唯一的區別便是:右手畫得圓溜些,左手畫得比較生澀,凸凹的角度較大,顯得瘦,是同一個人生了場大病之後的側影。

沒有頭發,沒有眉毛眼睛,從額角到下巴,極簡單的一條線,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國人——鼻子太出來了一點,汝良是個愛國的好孩子,可是他對於中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他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電影明星與香煙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兒,他所認識的中國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他父親不是個壞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見到,其實也還不至於討厭。

可是他父親晚餐後每每獨自坐在客堂間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賊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他父親開著爿醬園,也是個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親,就應當是個例外。

汝良並不反對喝酒。一個人,受了極大的打擊,不拘是愛情上的還是事業上的,踉踉蹌蹌扶墻摸壁走進酒吧間,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聲:“威士忌,不擱蘇打!”然後用手托住頭發起怔來,頭發頹然垂下一綹子,掃在眼睛裏,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當然的,可同情的。雖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為一種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親,卻是猥瑣地從錫壺裏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與坐在旁邊算帳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看見孩子們露出饞相了,有時還分兩顆花生給他們吃。

至於母親,母親自然是一個沒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著他吃下去,然後泫然送他出門,風吹著她的飄蕭的白頭發。可惡的就是:汝良的母親頭發還沒白,偶然有一根兩根白的,她也喜歡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並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把他們慪哭了。

閑下來她聽紹興戲,叉麻將。

汝良上面的兩個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學裏讀書,塗脂抹粉,長的不怎麼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樣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還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臟,憊賴,不懂事,非常孩子氣的孩子。都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經大了,一來便把他們混作一談,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裏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伶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他們,過度的鄙夷與淡漠使他的眼睛變為淡藍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誰都不覺得。從來沒有誰因為他的批評的態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課後他進語言專修學校念德文,一半因為他讀的是醫科,德文於他很有幫助,一半卻是因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裏人一桌吃晚飯——夜校的上課時間是七點到八點半。像現在,還不到六點半,他已經坐在學生休息室裏,烤著火,溫習功課。

休息室的長台上散置著幾份報紙與雜志,對過坐著個人,報紙擋住了臉。不會是學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學生也不見得看得懂德文報紙。報紙上的手指甲,紅蔻丹裂痕斑駁。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長室裏的女打字員。她放下報紙,翻到另一頁上,將報紙折疊了一下,伏在台上看。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鬈發,細格子呢外衣,口袋裏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報紙上。她皺皺眉毛,扭過身去湊那燈光。她的臉這一偏過去,汝良突然吃了一驚,她的側面就是他從小東塗西抹畫到現在的唯一的側面,錯不了,從額角到下巴那條線。怪不得他報名的時候看見這俄國女人就覺得有點眼熟。他再也沒想到過,他畫的原來是個女人的側影,而且是個美麗的女人。口鼻間的距離太短了,據說那是短命的象征。汝良從未考慮過短命的女人可愛之點,他不過直覺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種稚嫩之美。她的頭發黃得沒有勁道,大約要借點太陽光方才是純正的,聖母像裏的金黃。

唯其因為這似有如無的眼眉鬢發,分外顯出側面那條線。他從心裏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仿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裏創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於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麼?”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裏。

他朝她發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為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塗,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註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極了。”汝良囁嚅著不知說了點什麼,手裏的筆疾如風雨地只管塗下去,塗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認識自己的側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的真不錯,為什麼不把眼睛嘴給補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面他什麼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為難的樣子,以為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麼?”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

翺剎皇牽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還好麼?”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趕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著頭,隨意翻著書,問道:“你們念到哪兒了?”

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畫滿了側面,她的側面。汝良眼睜睜看著,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腮漲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氣,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的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

澳嵌囁上В鼻呶餮塹潰骸拔一瓜氪油吩傺起來呢。你要是願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

澳歉儀楹茫閉說著,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

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兒做事。吃中飯的時候那兒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裏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麼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與她接近。為什麼呢?難道她……

她是個幹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裏工作,夜校裏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著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

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麼?沁西亞也許並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

果真是誤會麼?

也許他愛著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據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確有點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麼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氣,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

清早上學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

他迎著太陽騎著自行車,車頭上吊著書包,車尾的夾板上拴著一根藥水煉制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著太陽騎著車,寒風吹著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著電車颼颼跑。車窗裏望進去,裏頭坐著兩個女人,臉對臉嘁嘁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裏曬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麼有趣的故事,在太陽裏煽著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裏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裏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

野地裏的狗汪汪吠叫。學校裏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掛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發,一個鬈就是一只鈴。可愛的沁西亞。

午前最後一課他沒有去上,趕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體。

路上經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裏的無線電裏也唱著紹興戲。從妃紅累絲窗簾裏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嗓子唱著“十八只抽鬥”……文化的末日!這麼優美的環境裏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於另一個世界裏的。汝良把她和潔凈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

汝良雖然讀的是醫科,對於文藝是極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麼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寫出動人的文章。他對於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構造覆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於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爍亮,一件一件從皮包裏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致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現代科學是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了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

這是汝良期待著的未來。現在這未來裏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他的理想,非經過一番奮鬥不可。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時候還長著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麼看著也不大合適。

自行車又經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嗓門裏沒有白天與黑夜,仿佛在白晝的房間裏點上了電燈,眩暈,熱鬧,不真實。

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裏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別一類的事了。

來得太早,她辦公室裏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的慌?人走光了,一樣也窘的慌。

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發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分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裏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著面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台底下的一只腳只穿著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著她的鞋,就踢著了她的腳,仿佛她一個人長著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麼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松散松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飄渺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

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著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麼?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麼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麼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達出他的意思。

懊魈旎崆緶穡俊-也許會晴的。”

敖裉焱砩匣嵯掠曷穡俊-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羅唆。

澳抽煙嗎?——不大抽。”

澳喝酒嗎?——不天天喝。”

澳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澳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澳睢D釷欏P∷凳遣荒睢!

翺礎?幢āO肥遣豢礎!

疤。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

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裏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裏做事,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匯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麼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了婚了?”沁西亞道:

安唬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余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帳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帳。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

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註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裏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麼?”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裏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裏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拔頤刻煸縞銜宓闃悠鵠礎

然後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後散一會兒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後看報。

然後工作。

午後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概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標準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

汝良知道,他對於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體面方面不甚註意。兒子就有權利幹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麼這樣慢呢?

怎麼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什麼不去?叫你來,為什麼不就來?你為什麼打人家?你為什麼罵人家?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為什麼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規矩?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正當?“於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

拔蟻胂衷誄鋈チ礁鮒油範,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於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麼攏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麼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擡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p>

以後汝良就一直發著楞。電車搖聳鏜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著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墻濕著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青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裏。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

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願意再年青幾年。

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裏去,門一開,她恰巧戴著帽子夾著皮包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裏亂亂的,就給忘了

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的服裝店裏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

咖啡館櫥窗裏陳設著一只三層結婚蛋糕,標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

汝良只是望著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著她,心裏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麼?”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裏的事,夜校裏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後——”

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後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裏。你們結婚之後住在什麼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塗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著,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烈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仿佛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裏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著自衛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裏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麼——為結婚而結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帖,以為她準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麼耽擱了這些時?是經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沒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裏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裏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台毯一樣的氅衣,長發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胡須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須發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是唱詩班領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上掙得長汗直流,熱得把頭發也脫光了。

聖壇後面悄悄走出一個香夥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褲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冢裏的,白螞蟻鉆出鉆進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來,又送出兩只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裏,神甫繼續誦經,唱詩班繼續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發小夥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仿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制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蠟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裏,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裏,搖搖的光與影中現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彩,雖然香夥出奇的骯臟,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麼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後,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後就散了。只有少數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去參加茶會。

汝良遠遠地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後,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裏待著悶的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散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就是發酵粉放多了,發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他到她房裏去,道:“是傷寒癥。醫生昨天說難關已經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裏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蒙卑地看過來。對於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為沒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著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幹凈。

(一九四四年一月)


茉莉香片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後面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沖。他嘴裏銜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著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著,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

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發,還沒幹,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裏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向他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麼?”傳慶湊到她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噯。”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裏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這學期選了什麼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你知道麼?我也選了這一課。”傳慶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丹朱撲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裏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還有一層,他在家裏跟我們玩笑慣了的,上了堂,也許我倚仗著是自己家裏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嘮叨。他又板不起臉來!結果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麼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

傳慶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麼?他做先生,不好麼?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丹朱道:“哪兒來的話?他對你特別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他常常誇你來著,說你就是有點懶。”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話。讓人瞧見了,準得產生某種誤會。說閑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著他。在學校裏,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著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雖然她才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校花隊裏有了相當的地位。憑什麼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著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線緊身背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著。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

丹朱又說話了。他擺著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幸而他是沈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為怪。

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她低下頭去,只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了。她微笑著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掉它罷。只當我沒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麼?”丹朱道:“為什麼?……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裏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只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那些話,決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裏太難受了……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真!”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麼?”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麼,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麼。”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做一個女孩子看待。”傳慶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麼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只有你能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兩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嘆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麼你不試著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麼不邀我們上你家裏去打網球?

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裏煮鴉片煙。“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裏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不哭的!”然而她終於淒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著你什麼!”傳慶取過她手裏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麼?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著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著了似的。前面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著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屋子裏面,黑沈沈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裏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別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裏,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裏他憎厭言丹朱一般。寒天裏,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

他終於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只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他父親聶介臣,汗衫外面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著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煙鋪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心裏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猜著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裏。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親道:“選了幾樣什麼?”傳慶道:“英文歷史,十九世紀英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蹺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後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裏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

他父親道:“我可沒那個閑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麼?”傳慶道:“中國文學史。”

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他後母道:“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傴僂著,一只手握著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在皮鞋上輕輕刮著。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捏著一卷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雙手,閑著沒事幹,就會糟蹋東西!”他後母道:“去,去,去罷!到那邊去燒幾個煙泡。”

傳慶坐到墻角裏一只小凳上。就著矮茶幾燒煙,他後母今天卻是特別的興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著嘴笑道:“傳慶,你在學校裏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後母笑道:“傳慶,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有這話沒有?”傳慶紅了臉,道:“言丹朱——

她的朋友多著呢!哪兒就會看上了我?“他父親道:”誰說她看上你來著?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傳慶想道:”我的錢?我的錢?“

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簽字。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麼盼望著,並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聶傳慶”,英俊地,雄糾糾地,“聶傳慶,聶傳慶。”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向他臉上拋去。

為什麼?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著的恐懼。錢到了他手裏,他會發瘋似地胡花麼?這畏葸的陰沈的白癡似的孩子。他爸爸並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現在他爸爸見了他,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裏又有點害怕。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麼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見了就有氣!”傳慶這時候,手裏燒著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煙簽上的鴉片淋到煙燈裏去。傳慶吃了一驚,只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他爸爸向他說道骸澳慍迷綹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家笑你,你不難為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後母道:“這孩子,什麼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著,還當我們待虧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傳慶垂著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他一閃閃在陰影裏,四顧無人,方才走進他自己的臥室,翻了一翻從學校裏帶回來的幾本書。他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地打算做點功課。滿屋子霧騰騰的,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煙香。他生在這空氣裏,長在這空氣裏,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聞了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只想嘔。還是樓底下客室裏清凈點。他夾了書向下跑,滿心的煩躁。客室裏有著淡淡的太陽與灰塵。霽紅花瓶裏插著雞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鵑花,窗裏的言丹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早潮》雜志封裏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著:“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贈。”他的母親的名字是馮碧落?/p>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麼。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開點。”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怎麼?要打牌?”

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說著,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只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傳慶只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

他的臥室的角落裏堆著一只大藤箱,裏面全是破爛的書。他記得有一疊《早潮》雜志在那兒。藤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脫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志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讓兩只手夾在箱子裏,被箱子蓋緊緊壓著。頭垂著,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藍夾袍的領子直豎著,太陽光暖烘烘地從領圈裏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裏,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裏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裏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剎那間,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親。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俯著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點白影子,至於那青郁郁的眼與眉,那只是影子裏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馮碧落。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裏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來的。她心裏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郁,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裏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裏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擡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才那一會兒,他仿佛是一個舊式的攝影師,鉆在黑布裏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裏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湊上去,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麼刻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麼?……親友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他後母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著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裏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蔑,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它的仆人辯白著。於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地偷偷地計劃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裏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艷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托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余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采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裏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只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制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裏,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裏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著厚沈沈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註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

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裏灩灩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裏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台。傳慶仿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秦德芬,張師賢……”一只手撐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閑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裏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麼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麼?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麼?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知道他對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能怪他的母親麼?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吃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裏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發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幹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裏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麼,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麼?不,只是好!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沈,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裏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

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裏濕濡的銅像。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麼的。她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麼?畢了業,她又能做什麼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麼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言丹朱。

他對於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淒慘,距離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秋季開學後讓他仍舊隨班上課。傳慶重新到學校裏來的時候,精神上的變態,非但沒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閑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

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嫉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裏那只藤箱上做著“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麼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越大越糊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

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藤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跡。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他因為不願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聖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後就要大考了。聖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於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傳慶乞乞縮縮站在那裏,眼睛不敢望著他,囁嚅道:“七言詩的起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裏看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醜。他不能不說點什麼,教室裏這麼靜。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背後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撲嗤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沈下了臉,將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摜,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

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註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台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於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

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裏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台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不可克制,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沖沖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裏舉行聖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校占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會,只管向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聖誕夜。在家裏,他知道他不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滿天堆著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裏的風,嗚嗚吼著,像捌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淒然,像哀哀的狗哭。傳慶雙手筒在袖子裏,縮著頭,急急地順著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了。是誰?是聶傳慶麼?“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年青人說著笑著,迎面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面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眾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籲籲的,問道:“傳慶,你怎麼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傳慶道:“不做什麼。”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麼?”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

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讚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只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

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麼?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裏的事麼?”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閑事了!”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了。

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裏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麼?”

傳慶撒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你老是纏著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裏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

丹朱道:“聽你的口氣,仿佛你就是見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可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餵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圓形的鐵欄桿。傳慶在前面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一看,她卻倚在欄桿上。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大風吹著,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只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鬥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裏子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麼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明,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註視著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新擡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鬥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鬥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裏派遣來的傘兵麼?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裏戀愛著他麼?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裏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並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麼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覆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麼?……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鬥篷裏伸出來,擱在欄桿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他伏在欄桿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麼?他不要報覆,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系,那麼,就是婚姻關系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系。

丹朱把飛舞的鬥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了鐵欄桿,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朱沈默了一會,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麼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麼自不量力。”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去,雙手加緊地握著欄桿,小聲道:“那麼,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著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欄桿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麼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道:“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楞。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麼?那麼,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麼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

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裏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另一只手就將她的頭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裏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紮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擡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裏流水似地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裏,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麼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重恐怖的沖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裏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裏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鐘,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點。他又往下跑去。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家裏冷極了,白粉墻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裏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沒開了,屋子裏聞得見灰塵與頭發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後母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麼晚才回來。”他後母道:“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裏見到她。他跑不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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