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十七章)4

在這明確的事實里前,烏蘇娜只好屈服。“我的天呀!”她輕輕地感嘆一聲。“這就是死嗎?”她不由得開始念禱文,這是一篇毫無聯系的長禱文,持續了兩天多,直到星期二終於變成了雜亂無章的囈語:有向上帝的呼籲,也有殷切的教誨:要消滅紅螞蟻啦,否則房子就會轟隆一聲倒塌;別讓雷麥黛絲聖像前的神燈滅掉啦,別讓布恩蒂亞家的任何一個人娶親戚作妻子啦,不然生出的兒女會有一條豬尾巴。奧雷連諾第二總想利用她的囈語狀態探出金子藏放的地方,可是他的一次次糾纏都無收獲。“等主人回來以後,”烏蘇娜說,”上帝會啟示他,讓他找到財寶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確信烏蘇娜隨時都可能與世長辭,因為這幾天自然界出現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現象:玫瑰花忽然散發出陣陣苦艾味兒;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小心碰倒一只南瓜形碟子,碟子裏撒落下來的菜豆種子在地板上組成一幅精確的海星幾何圖;有一天夜裏,天空中驟然掠過一長串橙黃色的小光盤。

果然,在那穌蒙難周的星期四清早,烏蘇娜去世了。在烏蘇娜最後一次想靠家人幫助計算她究竟活了多少歲時——當時香蕉公司還在,——她就算過自己不小於一百一十五歲,但也不大於一百二十二歲。最後她被安放在一口小小的棺材裏,棺材尺寸只比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睡過的搖籃稍大一點兒。參加葬禮的人寥寥無幾,一則是許多人都已忘記了烏蘇娜,二則是天氣發瘋似的熱——那天晌午熱得那麽厲害,竟使鳥兒都迷失了方向:有的象一顆顆子彈飛快地鉆進屋裏,有的穿過窗上的鐵絲網,死在一間間臥室裏。

最初,人們都認為鳥是死於瘟疫的。家庭主婦們忙拿出全身的勁兒,清掃房間裏的死鳥——午休的時候鳥死得特別多:男人們則一車一車地把死鳥扔下河去。在明朗的基督復活節那一天,百歲神父安東尼奧·伊薩貝爾忽然在講台上宣告說,他昨天夜裏曾親眼看見一個流浪的猶太人把瘟疫傳到了鳥身上,他把流浪的猶太人描繪成一個公山羊和女異教徒的雜種,一個里目可憎的怪物,他的氣息能使空氣變得滾燙,他的出現能使年輕女人身懷怪胎。這些啟示性的說教,並沒有多少人當真,因為整個市鎮的人都已確信,這位教區牧師由於年老變成了瘋子。可是星期二清晨,一個婦女拼命的喊聲把左鄰右舍都驚醒起來——她發現了一些分成兩瓣的爪印,這些爪印既清晰又鮮明,不知是屬於哪一種兩足動物的,凡是看到它們的人,誰也不懷疑它們是神父描繪的那種可怕的怪物留下的。於是每一家的院子裏都設置了陷阱,沒過多少日子,神秘的外來者就被逮住了,在烏蘇娜死後兩星期的一天半夜裏,隔壁院子突然傳來一陣嚇人的慟哭聲,猶如一頭小公牛的哞哞叫聲,吵醒了佩特娜·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他倆連忙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見一群男人已把怪物從原先插在洞底、用於樹葉遮住的尖樁上拖了下來,怪物再也不會叫了。它象一頭大公牛那樣吊掛著,盡管它的身材並沒超過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傷口流著粘乎乎的綠血,全身都是爬滿壁虱的粗毛和疥癬。跟神父看見的那個怪物不同的是,它的身體有些部分象人;但與其說它象人,還不如說它更象孱弱的天使;它有一雙干凈纖細的手,一對眼睛又大又朦朧,兩個肩胛上傷痕累累、長著老繭的部分——顯然是樵夫用斧頭砍斷的一對翅膀的殘余。為了使大家都能看到這個怪物,人們又把屍體倒掛在廣場的一棵杏樹上。等它開始腐爛時,就點起一堆火把它燒掉了,因為無法肯定:這個敗類如果是個動物,就該扔到河裏,如果是個基督徒,理應享受棺葬。就這樣,人們依然不清楚鳥兒是否真的死在它手裏;不過,正象神父所預言的,從此沒有一個新娘不身懷怪胎,炎熱也始終不見減退。

年底,雷貝卡相繼去世。三天前她就把自己鎖在臥室裏,跟隨她多年的女仆阿金尼達不得不向當局提出破門的請求。門一打開,只見雷貝卡歪著由於生癬而禿了頂的腦袋,躺在自己那張孤零零的床上,象小蝦似地蜷縮著身子,嘴裏還含著自己的一只大拇指。奧雷連諾第二獨自承擔了安葬事宜,他想把她的屋子整修一下,賣掉它。無奈這間屋子裏滲透了毀滅的氣息:油漆剛一塗上墻壁,就又剝落下來,用厚厚的一層石灰水也無法阻擋;雜草冒出了地里;房柱在悶熱的常春藤包圍中一根一根地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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