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國當時的鐵路,大概只有上海的老北站是個死胡同,火車開進去再倒出來,旅客只能從剪票口進出,混不得。其他地方的車站,都是兩邊敞開,在鐵路一側建個候車室,只要有足夠耐心,總能避開候車室的剪票口,從兩頭的鐵軌走到站台上去。因此,進站這一關並不難。難的是在車上碰上查票,很不好辦。到了這種時候,我通常是硬闖,硬著頭皮向著查票員走過去,作餐車回來路過狀,這時我鼻梁上的眼鏡能幫一點忙,查票者見是個戴眼鏡的,多半不盤問,有時露餡,則補票認罰,可見貧下中農只教會我勇氣,沒有教會我智慧。


當然,也是我自己智商不夠。以智取勝者,蘭考另一個集體戶某朋友為最。他有一次要從隴海線轉北京,再轉京哈線,去萬裏之外的黑龍江邊陲,看望他在那邊插隊的妹妹。當時口袋裏只有五塊錢,僅夠買饅頭填肚皮。他的絕招是:穿上一件軍大衣,領子扣好,底下一條綠軍褲,遇有險情發生,即端起茶缸,用一口標準的官話一路說過去:“讓一讓,讓一讓”,那查票者見他的裝束,只以為他是一位夠級別的部隊幹部去打開水,怎麽會想到軍大衣裏面沒有軍裝,更沒有紅色領章?當然是必恭必敬地“讓一讓”。五塊錢行萬裏路,利用的是人民群眾愛戴親人解放軍的魚水之情,真是萬惡之極!他現在已經是某省文藝批評界著名理論家了,筆下文章多半是先鋒符碼,邊緣寫作、私人話語之類,引車賣漿混票者流包括我在內,只能是瞠目其後,讀天書一般。

河南實在太窮了,混票人越來越多。鐵路上也無奈,有時就派人戴著紅袖章在車下堵,抓住後集體罰苦工處理。我到工廠以後,經常要去鄭州借書還書,實在買不起這麽多票,於是就把插隊時的混車陋習延續了幾年。這個廠所在的鞏縣離鄭州 60 公裏,但是家在鄭州的知識青年多,於是通常在周末結夥,借群膽而混車。星期天晚上從市區分散向車站聚攏回來,不容易召集,但上車後前後招呼,一下子認出幾十個弟兄,同樣也成一夥。查票者後來摸出這一區段逃票多,於是總在鞏縣站未到之前開始搜索。逃票者也摸索出對付辦法,一旦個別查出,就移動腳步往同行者那兒蹭,最後越蹭越多,擠成一疙瘩,幾十個人聚在一起,對峙一、兩個查票者,雙方就能僵持得住。查票者無奈,只能冀望於站台上的執法人員能在門下堵住他們。看看鞏縣到了,幾十個人發一聲喊,同時發力,打開十幾扇窗戶,就跟下餃子一樣,劈裏啪啦望站台上跳,等到站台上的查票者發現,這些腿腳靈便的小青工早已如鳥獸散,而且事先說好是往四面八方分散逃竄,查票者追那個是好?幾乎每個星期天的晚上,這個車站都會發生幾次“下餃子”事件, 事後想來也真壯觀。小青工後來還發明出一種有“高科技”含量的專用工具。他們很快發現,火車車門鑰匙是全國通用的,幾乎只有一把:外三角,中心空洞,插進鎖眼,擰住裏面的實心三角,向右一扳,全中國的火車車門都能在這時打開。截一段 9 毫米直徑的鋼管,放在車床上,搖動車把,三面夾具往裏一擠,就能夾成一把上好的列車鑰匙,就這麽簡單。以後解決下車出站的問題,就利索多了:火車停穩後,只要打開背向站台的那一扇車門,下車擡腿,那才是真正的無人之境!我也有一把這樣的“高科技”產品,陪我度過了好幾年插隊後的生涯。在我成了所謂“紳士”,有了所謂“身份感”,再也不好意思混車之後,它還在我的鑰匙圈上晃了好幾年。好像還帶回了上海?按照老鄉們的說法,“參加國家幹部”了,當了一段勞什子部隊院校的教官,才慢慢地“解甲歸田”,不知把它淡忘在那個犄角旮旯裏了。

我和那位五塊錢行萬裏路的文學仁兄,是考研究生考出河南的。他考文學,我考歷史,因為沒有大學學歷,以自學資格參考,就要多受一點歧視。連考三年,每次都有不公平事發生。到第四年,我只能說“年年難考年年考”,垂頭喪氣。他的牢騷則能翻出新詞,引胡喬木哭三尼的名句自況:“我為你勤傍妝台,再把風流賣”。可見學文學者之靈氣,屢戰屢敗,卻照樣瀟灑飄逸。那一年是我發毒誓最後一次“傍妝台,賣風流”,果然就有一段小故事發生:我們住在鞏縣,考場設開封,相距三百裏,正應了豫劇戲文裏的那句俗詞:汴京趕考。只是沒有驛站,也沒有公車,非得在頭一天半夜起早,去趕現代化三等火車。那車廂裏空氣惡濁,每一口都是別人呼吸過的,熏得人頭昏腦漲,一下車,就已失去考前最佳狀態。那一天,我是在開封車站廣場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坐下後,頭朝外,口中念念有詞背外語,神智已經不太清醒。車開不久,突聽一句開封口音:“老哥,看看丟啥不丟?” 不看猶罷,一看大驚失色:我那時穿的是藍色的卡中山裝,上衣口袋已經解開;口袋裏放著的一個信封,也已拆開;裏面裝的不是錢,卻是比錢更重要的準考證;那準考證露出半截,顯然是被人拉出來看過,再插還進去,居然就扔在了我的膝蓋上!再擡頭看去,有三個小夥子大概是隨我一起下火車,再上公共汽車的,此時圍著我,也穿著那種軍大衣,大衣撐開,以擋住周圍人的視線;為首者朝我得意地笑著,以目示意,正在催我看看信封裏“丟啥不丟”。這一下我完全清醒了過來!這是“賊”,在火車上就錨上了我,到汽車上才得手;得手後發現是一張準考證,本可以下車一揉再一扔,回頭一想,卻不忍心壞了我書生前程,而是擲還失主;甚至不怕他高喊“抓賊”,還要提醒這個失主看看,要當場“驗明正身”!這一起轉承合,大概只有一分鐘時間可供完成:他們是怎樣得手的呢?得手後又是怎樣交換眼色達成默契,再來一場盜亦有道的古風小品呢?幸虧我那時年青,雖然一時還來不及想明白,但畢竟不象現在那樣容易失言。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喊一聲“抓賊啊”,那可真是煞了風景,把我後幾十年的知識分子臉面都丟盡了。我終於憋住了那一聲喊,擡頭抱以同樣微笑:“沒丟,啥都不缺!”。雙方配合默契,共同完成了一出頗有古風的現代小品。演出結束,竊賊體面下場,為首者打一個清脆的響指,三人魚貫下車,軍大衣一飄,一會就沒了蹤影,那才是真正的身姿飄逸!

以後我有一段在美國旅行,也是偏愛火車,不愛坐長途“灰狗”。當然不可能再爬車混票了,只是因為火車一動,能拉動往昔記憶。 Amtrack 當然好,乘客少,座位大,空氣潔凈。尤其那盥洗室寬大無比,就象從飛機上搬下來再放大一倍,可供輪椅轉圈出入,裏面香水、手紙、還有坐便器上的墊圈紙,應有盡有,絕無可能聞到當年汴京道上廁所裏的中國味。最絕的是在窗口下座位邊,都有一個交流電插口。紳士淑女們上車坐定,插上手提電腦,飛快地敲起鍵盤,纖指翻飛,如彈鋼琴一樣好看。我沒出息,上了這樣的火車,也還勾起在中國的記憶,而且揮之不去。上面這些很不紳士的回憶,少年時代的種種荒唐,就是在美國的火車上一點一點想起來,倚著窗口敲電腦零散記下的。我自然想念開封車站上來的那個年青人,十七年前的那場考試,三天考五場,如有神助,是他幫助我考出了河南,考出了底層生涯的曲折坎坷。他是我命運轉折線上的一個亮點,我能稱他為“賊”嗎?但在中國的字典裏,卻找不到一個更合適的的字眼。

電腦墊著我的膝蓋,膝蓋上還留著二十前在中國跳火車留下的傷疤。那是一次在行進中的貨車上,前面的火車司機說好,通過鞏縣車站時,減速一分鐘,好讓我往鞏縣車站的站台上跳。撲通一聲,我還是栽倒在道軌旁的煤渣上,雙膝跪倒,鮮血迸流,拔起腿來,還得往站台外飛跑。這就在膝蓋上留下三點小煤渣,鑲嵌在那塊皮膚裏,呈透明狀,絕好的三點式前現代標志,也是一個紀念。它們總在提醒我:別裝蒜啦,老夥計。且忘了下一站是耶魯,是普林斯頓,先寫寫你的中國底細吧;國家是白的,另一塊是黑的,而你只是從它們中間的灰色地帶走出來的;就寫那五花大綁,就寫那三寸鑰匙,寫你那打開信封、又擲還失主的開封“賊”!

這就是留在我皮膚下的文字了。而在我開頭所說的那個惡業裏,以老黑格爾說過的一句話最令人沮喪:人走遍天涯,也走不出人的皮膚。再難想象還有比這句話更為狠毒的判決了,一句話就是一個火烙印,而且還看不到這一判決的盡頭:你是無望走出自己的皮膚,也無望走出這三點式褐色標記了。

延續閱讀~~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1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2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3

朱學勤:火車上的記憶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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