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起源性的缺乏——論德里達的“補充”與海德格爾的“在場”(4)

海德格爾的革命性表現在他強調存在者與存在的差異,但是有幾個相關的重要規定制約著他的這一重要命題:第一,這種差異性是本體論的,不是在邏輯層面上發生的;正因此,第二,海德格爾又要尋求最初的存在者如何以在場的形式表達了居於存在之無蔽的狀態,存在者存在著,屹立著,直立著,它顯現,它在場,它與存在於本體論上的“寓居”,在澄明—無蔽的狀態中顯示了存在。它們在本體論意義上具有同一性,但又保持著差異性。海德格爾似乎在經歷著存在者/差異——存在/同一——存在者,存在/差異……這樣一種本體論建構過程。

但何以如此,德里達還要反海德格爾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呢?把海德格爾說成是在場的本體論—神學呢?海德格爾雖然也解構邏各斯,但他同時設想了另一種在場的存在,在場的邏各斯。這個在場,完成了存在者、存在在本體論意義上的同一,完成了思與存在的同一,完成了邏各斯與在場的同一。在海德格爾那裏這是對希臘早期思想的追本窮源的結果,是希臘人的本真樸素的對世界的看法。但何以這樣的看法就是正確的?就是真理呢?海德格爾始終反覆地闡釋著這一思想,他的所有的言說都導向這一已經“澄明”的真理,這一在場的真理貫穿於他所有的論說中,這就是海德格爾的邏各斯,就是他的在場的邏各斯。這一思想——據海德格爾說,是希臘思想的起源,也是西方思想更為本真的起源,要回到這個源頭,存在與思就合一了,存在著思就在那裏。不是思在思存在,而是思就在存在之中。海德格爾由此達到了最初的思與存在、語言的同一。海德格爾後來還在論述荷爾德林的詩時闡發了存在、思與詩的同一,這是最後的同一,最後的同一也是最初的同一。它們是存在之起源之起源,在場就是海德格爾的邏各斯,就是本體論神學的同一。

存在之起源的空缺,沒有真正的起源。海德格爾說,存在的歷史起源於被遺忘的狀態,海德格爾無疑具有驚人的洞察力。但他又找到存在之起源的最初源頭,在古希臘之在場的思想中,他看到了存在的最初的無蔽狀態,那是存在者寓居於存在之狀態,是存在喚醒了存在者之狀態。德裏達顯然對此表示懷疑,他要拆除的是存在之最初的在場,最初的在場也不在場,這個起源也是補充、替換和延異的產物。盡管德裏達始終沒有直接對海德格爾的全部存在主義進行這樣的解構,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解構海德格爾追溯的那些前提。顯然是海德格爾如此執著地追尋希臘思想的源頭深刻地影響了德裏達,刺激他不斷地去反思那個起源,最初的存在,永久的在場,是否是真正的神話。

 

 

顯然,德裏達不相信存在著原初的或本真性的在場,這促使他去尋找“補充”(supplement,或譯“替補”)的概念。德裏達的“補充”概念表明實在的本源性缺乏——一個根本的最初沒有出現的東西為形而上學的策略性設計所替代,依賴可能的補償,補充的方法彌補了最初的非在,符號被授予它自己的根源性,因而成為符號的符號。邏各斯中心主義依靠補充來確定“在場”,作為實在真理的直接顯示。因此“在場”本身就表明“不在”,一種本源性的缺乏,凡是“在場”的其實都是不在的替代品,在場的權威性因此被流放到不在的無限性的空間。因此補充並不表明原有的空缺被“在場”填補上了,“在場”同時意味著“不在”,“在場”不過預示著“不在”的蹤跡而已。

盡管不在永遠不是在場的事物,但是它正是在在場的事物中宣告自身的存在。在我們保留的話語限度內,在場意味著本源性根本沒有消失,也意味著它從未被確定,在場實際上只是由非根源性的蹤跡所構成,不在反倒是根源的根源,當然,德裏達不敢相信某種純粹“不在”的事物,因為不在隱含了其反面:“在場”的存在。因此,德裏達堅持認為在場/不在永遠無法確定,他小心翼翼地使用“蹤跡”這個概念來描述這種狀況:蹤跡永遠介於在場/不在之間,它只是在一個沒有對等替代物的鏈條中顯現自身,延擱自身。蹤跡不是一個允諾而是一個籲求,它永遠延擱意義。因而寫作/文字變成蹤跡在差異鏈中的無限替代運動,它永遠無法切進那個終極意義,因為那個終極,那個客觀真理是本源性地缺席了。在場的這種補充性質註定了它要為不在的“不在”〔蹤跡〕所替代,因此人們認定的那些“起源”、“真理”,那些權威,那些等級,都是對不在的壓制和隱瞞而建立的,它們也註定了要被“不在”所瓦解。

如果說補充是對本源性缺乏的填補,是對不可替代之物的替代,那麼這種補充引發的替代將是一個無止境的延異的過程。因此,“補充”概念並不僅僅表明對“在場”的起源性消解,而且預示了在話語實踐中的策略性運用所起到的解構效果。例如,德裏達反覆批判的對寫作/文字的壓抑。把寫作忽視為補充是整個形而上學慣穿始終的話語活動,甚至在形而上學的“組織方式”中是一個關鍵性的活動。然而形而上學把寫作視為“補充”正是表明寫作的本源性缺乏,在這裏發生悖論:它試圖通過貶抑寫作來肯定說話的在場的優先權力,但是寫作是由說話的缺席為先決條件,現在寫作填補上了這個空缺,它恰好說明寫作的那個所指物的根本缺乏,寫作被視為替代它又如何能表達實在世界的客觀真理呢?

在德里達看來,這種替代將繼續延續下去,從這種補充順序中出現了一個法則,一個無修止的連環系列,“無限系列的替補必然成倍增加替補的中介,這種中介創造了它們所推遲的意義,即事物本身的幻影、直接在場的幻影、原始知覺的幻影。直接性是派生的。一切東西都是從間接性開始的。” (德里達:《論文字學》英文版,勞特萊支出版公司,1977年,第 158—159頁。中文譯文參見汪堂家譯《論文字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228頁) 事實上,在話語的運作中在場總是分延的結果,補充的可能性僅僅是因為本源性的缺乏。在文本的建制中、在補充的模式中,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那種東西為意指的過程所重新確立。寫作保持的並不是外在於經驗論的本文的,外在於寫作或文化的某種東西,而只能是來自外部的更多的補充——一種補充之鏈。依據現有的生存條件,依據個人化的經驗和寫作行為,我們稱之為真實生活的發源地將被補充的邏輯所證實。對此,德裏達告誡人們說,在追循“危險的補充”的連接線索時,我們所要證實的是在這些真實的生活中,在越出和隱藏於我們說明能力的事物中,有的僅僅是寫作,僅僅是補充和替代性的意指作用,而這只有在區分性參照鏈中才能產生。“真實”的東西只是在將意義的補充的跡象與援引中抽象出來時,才繼之發生或添加進去的,如此循環往覆以至無窮。“除了文字之外別無他物;除了替補、除了替代的意義之外別無他物。這些替補的意義只能出現在一系列不同的指稱中,出現在‘實在’中。只有當這種實在從痕跡中、從替補的訴求中獲得意義時它才會突然出現並得到補充,如此等等,以至無窮。……絕對的現在、自然,‘真正的母親’這類語詞所表示的對象早就被遺忘,它們從來就不存在。文字,作為消失的自然在場,展開了意義和語言。” (同上書,中文版參見第230頁。文本提到的“真正的母親”指盧梭《懺悔錄》中稱華倫夫人為“母親”,而盧梭自己的“真正的母親”則沒有被提起。但本句話還有一層反諷意思,假定華倫夫人是“真正的母親”,這樣的“真正的母親”也沒有存在過。只有寫作,只有文字和文學性修辭在起作用)因為我們在文本中總是讀到絕對的存在,那些被先驗觀念所命名的東西,它們逃脫了寫作就從未存在過。

總而言之,德里達的“補充”概念表明存在〔在場〕是對不在補充的結果,但是,補充也並不意味著在場與不在是毫無差別的,這種差別在我們生活經驗中顯然扮演強有力的角色,在場所具有的實際作用使補充成為可能。“我”的在場是不在的確定形式,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一個虛構的特定形式,在場不是起源性的,然而它是重新構成的。顯然,德里達打破了海德格爾試圖從《阿那克西曼德箴言》之類的早期的希臘思想中,找到純粹在場之存在自在開啟的真理性的夢想。因為那樣的本真性起源也是不存在的,它必然是補充的產物,是延異的無限替代過程。

德里達拆除中心與起源的做法,把理性邏輯看成是一種修辭性替補,對西方形而上學歷史構成巨大挑戰,他的分析看似隨意感到荒誕,卻顯得那麼巧妙而令人信服。盡管說正統哲學可以拒絕並回避他,但德里達的影響卻是深入人心,他使人們對真理的絕對性,對起源的優先性再也不能那麼武斷堅定。在非哲學領域,特別是文學批評領域,德里達的這套解構策略則顯示出他的無窮活力。2004-7-15 改定於北京萬柳莊(愛思想網站 2009-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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