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對四個成語的解讀 ——我所理解的“真文學”(4)

我們在說橄欖球的道理的時候,已經同時完成了一個關於文學藝術的道理:《哈姆雷特》並非是非要創造出來不可的,藝術創造是自由的。從“第二世界的規則是人創造的”這一結論,我們還會推演出這樣一種觀點:藝術的規則不是絕對的;人既然可以創造這一規則,也就可以創造另一規則;讓藝術全都接受某一個規則,是違背自由原則的。藝術規則,就像橄欖球的規則一樣,是可以多種多樣的。承認這一點,我們就會有豐富多彩的藝術。


第一世界是非自由世界,第二世界是自由世界。


“我感覺到”,“我想”,“我判斷”……這些言辭如果有一定意義的話,那麽,它總要與某種存在的對象有某種關系。意識總是依存於某種對象的,反過來說,沒有對象也就沒有意識。但,這裏必須補充說的是:對象可能不是一種客觀存在。也就是說,意識可以與兩種對象發生對應關系,一種是存在的對象,一種是空幻出的對象。許多藝術形象並不是被發現的形象,而是被發明的形象。

在我看來,文學藝術更多與兩個詞語聯系在一起:演繹和發明,它們面對“無”而產生。而中國作家常常把文學藝術與另外兩個詞語聯系在一起:歸納和發現,它們面對“有”而出現。我們之所以覺得文學藝術是非常必要的,是因為它們能夠創造出供我們想像的一個新的世界。天上現在沒有藍色的月亮,但是畫家很容易,拿一團藍色顏料在畫布上輕輕一塗,一輪藍色的月亮就出現了。文學也一樣。作家用形容詞“藍色”,名詞“月亮”,然後用“的”連接,瞬間就會擁有一輪在天空中實際沒有的藍色的月亮。

幾千年過去了,人類利用空幻,已創造了無數非實存的形象。空幻始終是創造藝術和創造其他精神的重要形式。沒有空幻,第二世界就會變得一片蒼白。

文學一直在進行兩種虛構:對現實的虛構和對虛空的虛構。

前者是對已有世界的重組與改造。這種重組與改造,是美妙的,讓人感到快意的,而最美妙也最讓人感到快意的是對虛空的虛構——無中生有。

我們要丟下造物主寫的文章去寫另一篇完全出自於我們之手的文章。上帝是造物者,我們就是“準造物者”。我們眼前的世界,既不是造物主所給予的高山河流、村莊田野,也不是硝煙的人世,而只是一片白色的空虛,是“無”。但我們要讓這白色的空虛生長出物象與故事——這些物象與故事實際上是生長在我們無邊的心野上的。

我們可以對造物主說:你寫你的文章,我寫我的文章。

空虛、無,就像一堵白墻——一堵高不見頂、長不見邊的白墻。我們把無窮無盡、精彩絕倫、不可思議的心象,塗抹到了這堵永不會剝落、倒塌的白墻上。現如今,這堵白墻上已經斑斕多彩,美不勝收,上面有天堂與地獄的景象……這個世界已變成人類精神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這個世界不是歸納出來的,而是猜想演繹的結果。它是新的神話,也可能是預言。在這裏,我們要做的,就是給予一切可能性以形態。這個世界的唯一缺憾就是它與我們的物質世界無法交匯,而只能進入我們的精神世界。我們的雙足無法踏入,但我們的靈魂卻可完全融入其間。它無法被驗證,但我們卻又堅信不移。

無中生有就是編織,就是撒謊。


勞倫斯反覆說:“藝術家是個說謊的該死家夥,但是他的藝術,如果確是藝術,會把那個時代的真相告訴你。……早先的美國藝術家是些不可救藥的說謊的家夥。可他們是藝術家。……藝術語言有一點奇怪:它百般支吾,閃爍其詞,我的意思就是說,它拼命撒謊。”

 而這一思想的最後表述是由納博科夫來完成的:“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谷裏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背後果然跟一只大灰狼——這不成其為文學;孩子大叫‘狼來了’而背後並沒有狼——這才是文學。那個可憐的小家夥因為撒謊次數太多,最後真的被狼吃掉了純屬偶然,而重要的是下面這一點:在叢生的野草中的狼和誇張的故事中的狼之間有一個五光十色的過濾片,一副棱鏡,這就是文學的藝術手段。……我們也可以這樣說:藝術的魔力在於孩子有意捏造出來的那只狼身上,也就是他對狼的幻覺;於是他的惡作劇就構成了一篇成功的故事。他終於被狼吃了,從此,坐在篝火旁邊講這個故事,就帶上了一層警世危言的色彩。但那個孩子是小魔法師,是發明家。”(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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