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英雄(4)

最使我痛苦的是別人當著M夫人的面對我進行嘲笑。這些嘲笑和滑稽的戲弄,在我看來,甚至就是對我的侮辱。有時候,當大家為我而發出哄堂大笑,連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參與其中時,我就感到絕望,痛苦不已,急忙從自己的壓迫者手中掙脫出來,跑到樓上,隨後就躲在那里打發那一天余下的時光,不敢在大廳里露面。不過,就是我自己也還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動。這一過程發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覺的。同M夫人我幾乎還沒說過兩句話,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說話。不過有一天傍晚,在我無法忍受的白天過去之後,我在散步時落在大家的後面。我疲倦極了,於是走捷徑,穿過花園回家。在僻靜的林蔭道上,我發現M夫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她好像是故意挑選這麽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孤單單地坐著。她把頭垂在胸前,兩手下意識地搓著一條手帕。她那麽聚精會神地沈思默想,居然沒有發覺我已走到她的身邊。

發現我之後,她迅速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轉過頭去。我看見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原來她在哭泣。擦乾兩眼以後,她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與我一同回家。我們說了些什麽,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是她隔一會兒就用各種借口將我支開:一會兒要我給她摘一朵花,一會兒要我去看看,誰在另一條林蔭道上騎馬。等到我一走開,她就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邊,擦那不聽話的眼淚,這些淚水怎麽也不離開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頭湧起,然後從她可憐的眼眶里不斷地流出來。她這麽頻繁地將我支使開去,使我明白了我顯然對她非常不利,再說她自己也已經發覺,我把一切都看到了,只是她已無法控制自己而已。這使我更加為她感到難過。此時此刻,我幾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罵自己笨拙無能,頭腦不靈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後,不讓她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並肩走在一起,懷著憂郁的驚訝,甚至是驚恐的心情,完全驚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話來,以便維持我們難以繼續的談話。

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驚,我整個晚上都懷著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注意M夫人,兩只眼睛一直沒把視線抽開。但她兩次發現我在觀察她,弄得我手足無措,第二次發現我以後,她還對我微微一笑。這是她整個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她現在面色非常蒼白,臉上的憂郁還沒有消失。她一直在與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低聲交談。這是一個既兇惡又好嘮叨的老太婆,誰也不喜歡她的愛探別人的隱私和制造流言蜚語,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計地去迎合她的心意,不管您願意不願意……

十點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車來了。直到現在我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注意觀察夫人,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現在呢,丈夫突然走進門來,我發現她渾身抖了一下,本來就已經非常蒼白的面孔,突然變得比手帕的顏色還要灰白。這一點是那麽明顯,所以別的人都察覺出來了。我站在一旁,聽到了片斷的談話,從中猜想到,可憐的M夫人處境並不好。有人說她丈夫很像黑人一樣愛吃醋,不過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因為愛面子。首先他是一位醉心於歐洲文明的歐洲人,一個現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並且以此炫耀於人。從外表上看,此人長一頭黑發,個頭高大,是個身體特別壯實的先生。

留著一口歐洲式的連鬢胡子,面色紅潤,洋洋得意,上下兩排牙齒,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紳士派頭,無可挑剔。人們稱他是·聰·明·人。在另外的一些圈子里,人們對這樣一類特殊人物,也是這樣稱呼的:他們靠別人養肥自己、什麽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願意去做,由於長期懶惰成性,無所事事,他們的心臟已經變成一塊肥肉。從他們的口中,你不時可以聽到這樣一些奇談怪論:他們之所以無事可做,是由於覆雜的環境與他們作對,“扼殺了他們的才華”,因此看著他們,“令人傷心”雲雲。這是經常掛在他們口頭上的一句漂亮話,是他們的motd’ordre①,是他們的暗語和口號,是我的飽食終日、腦滿腸肥的人們隨時隨地高唱的調子,其實早已開始讓人感到厭煩,因為這是臭名昭著的偽善和毫無實際意義的空話。不過,某些這類怎麽也找不到事情可乾(其實他們從來就沒去找過)的小醜卻正是希望人們以為,他們的心臟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塊肥肉,恰恰相反,一般說來,他們的心里是有著某種·深·刻的東西的,但到底是什麽東西,即便是第一流的外科醫生,也說不上來,當然,這是出於禮貌的說法。這些大人先生們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頭地,是因為他們將自己的全部本領用之於粗暴地嘲笑別人,鼠目寸光地斥責他人,毫無節制地擡高自己。除開發現和不斷指責別人的弱點和錯誤之外,他們便無事可做。由於他們與牡蠣一樣,有著溫和的脾性,在采用這樣一些保險措施的條件下,做到相當慎重地與人相處,並不困難。他們對這些非常自鳴得意。

例如他們幾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們乾活、交租,整個世界就像是他們手中貯存的一只牡蠣,除開他們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個人則像一個橙子或者像一塊海綿,

與M夫人同台排練,我感到說不出口的尷尬。我覺得她馬上就會從我的眼神之中,看出從昨天以來產生在我腦海中的一切思考、懷疑和揣測。除此之外,我一直覺得,我好像對不起她,不該在昨天看到她流淚,妨礙她傷心,因此她會身不由己地斜著眼睛看我,因為我是看出她的隱私的令人討厭的目擊者,一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並沒出什麽大麻煩,因為根本沒有人來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我,而且也沒有心思來考慮排演,因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郁而且在陰沈地冥思苦想。看得出來,有一件什麽大的麻煩事在折磨著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趕緊跑去換衣服,十分鐘後,我就到面向花園的陽台上去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M夫人從另一扇門里走了出來,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這位先生是從花園那邊回來的,他剛剛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里,把她們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Servant①手中。夫妻相見顯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動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喪。丈夫則漫不經心地哼著小調,一路上還意味深長地不時撫摸自己的連鬢胡子,現在與妻子不期而遇,①法語:殷勤的男舞伴。

他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她,據我現在的回憶,他用的是審視的目光。

“您去花園?”他發現妻子手里拿著一把小傘和一本書之後,問道。

“不,我去小樹林,”她臉一紅,馬上作出回答。

“一個人嗎?”

“和他一起……”M夫人指著我說道,“我平時早晨一個人散步,”她補充說了這麽一句,用的是猶豫不定的聲音,儼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說謊時用的聲調。

“嗯……我剛剛伴送一大批人去那里。大家正集合在那里的花亭旁歡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薩遇到了麻煩……您表妹(他說的是金發女郎)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差點哭了起來,有時候還哭笑一齊來,真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她告訴過我,說您在為什麽事生H先生的氣,所以您沒去送他。當然,這是胡說羅?”

“她是在開玩笑,”M夫人一邊從涼亭上一級一級地下台階,一邊回答。

“這麽說來,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著嘴巴這麽補充了一句,同時把他的長柄眼鏡對著我。

“小侍從!”我大聲叫了起來,我對他的長柄眼鏡和嘲諷很生氣,對著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過陽台三級台階……。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麽一句,繼續走自己的路去了。

當然,M夫人剛把我指給她丈夫看的時候,我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著她,那樣子是說,似乎整整一個小時以前她就邀請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但是我怎麽也弄不清楚:為什麽她那麽尷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決心撒個小謊的時候,她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麽呢?為什麽她不乾脆說她是一個人在散步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麽看她。但是我在震驚之余,非常天真地開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個小時以前排練的情況一樣,她既沒有發現我在偷看,也沒有發現我無言的疑問。還是那個折磨人的操心事,不過比當時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臉龐上,反映在她激動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態上。她急著去什麽地方,越來越加快腳步。她懷著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條林蔭道和叢林里的每一塊空地,同時不斷回頭,朝花園方向張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們的身後,響起了馬蹄聲。這是一大群騎馬的男男女女,去歡送突然離開我們這夥人的H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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