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誠實的小偷(4)

我一看:他臉色慘白,像塊白床單。他稍稍站起身來,坐在我身邊的窗戶上,就這麽坐了十來分鐘之久。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我的跟前,樣子非常可怕,如同發生在現在一樣。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的褲子我沒拿……’“他渾身顫抖,用抖動的手指指著胸脯,他細小的聲音不斷地抖動,先生,使我自己都有點膽怯了,身子好像和窗戶長在一起了。

“我說:‘好吧,葉麥里亞·伊里奇,就照您說的,請原諒!就算我是個蠢人,錯怪了您。至於褲子嘛,丟了就丟了,沒有褲子我們也能活。我們有雙手,謝天謝地,可是偷竊我們不乾……就是向別的窮哥兒們,我們也不伸手,我們自己可以掙錢餬口……’“我發現他聽完我的話後,在我的面前站了站,後來就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一整晚,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就是我睡覺去了,葉麥里亞仍然坐在原地不動。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來一看,他還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彎著身子,蓋著他自己那件破大衣。他感到痛心,所以沒到床上去睡覺。先生,從這時起,我就不喜歡他了,或者說,在最初的幾天,我就開始恨他了。打個比方說吧,這就像我親生的兒子偷了我的東西,使我傷心極了。我心想:‘哎呀,葉麥里亞,葉麥里亞!’先生,打這以後,葉麥里亞大概一連兩個星期都不停地喝酒,也就是說他喝得暈頭暈腦的,完全喝醉了。一清早就出去,深夜才回來。兩個星期里,我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也就是說,很可能他當時內心痛苦極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想折磨自己。

後來他突然停止喝酒了,大概他知道,什麽都喝光了,於是又坐在窗戶上。我記得,他一連默默地坐了三晝夜,後來我看見他在哭!先生,這就是說,他是坐在那里哭呢!他簡直像是一口枯井,好像察覺不到他在簌簌地流淚。先生,看到一個大人,而且還是像葉麥里亞這樣的老人,傷心落淚,心情確實沈重。

“我說:‘你怎麽啦,葉麥里亞?’“他渾身哆嗦,我也身子抖了一下。從那時候起,我是第一次對他說話。

“‘沒什麽……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願上帝同你在一起,葉麥里亞,讓一切過去算了。你為什麽像只貓頭鷹一樣老是坐著呢?’我開始對他可憐起來了。

“‘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是為那個事傷心。我想找個什麽活乾,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找個什麽活呢,葉麥里亞·伊里奇?’“‘隨便什麽工作都行。也許我找一個像以前一樣的差事乾乾。我已經去求過菲多謝·伊凡內奇了……我惹您生氣很不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也許會找到一個差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到時候我就報答您,加倍交還我的夥食費。’“‘算了吧,葉麥里亞,算了。即使過去有那麽點過錯,也過去了。真該死!讓我們照老樣生活下去吧!’“‘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也許還有點……,不過,您的褲子我確實沒拿……’“‘算了,就照你說的吧,願上帝與你同在,葉麥里努什卡!’“‘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現在已經很清楚,我不再住在您這里了,請您原諒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願上帝與你在一起,葉麥里亞·伊里奇,是誰生你的氣,趕你走呢,是我不是?’“‘不,我再住在您這里就不好意思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最好是走……’“他真是生氣了,所以老是叨念著那件事。我望著他,他真的站起身來,把他的破大衣往肩上一披。

“‘你這是打算到哪里去呢,葉麥里亞·伊里奇?你聽著,你是怎麽啦?你到哪里去呢’“‘不,您我再見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別留我了(他自己又哭了起來)。我要離開犯罪的地方,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現在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與過去有什麽不同?還是那個樣子嘛!可你卻像個小孩子,不懂事,你一個人會倒黴吃虧的,葉麥里亞·伊里奇。’“‘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以後出門,別忘了給箱子上鎖。我現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現在一見到箱子就想哭……不,您最好放我走,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在我們共同生活中我給您添的一切麻煩,請您原諒!’“先生,你想怎麽著?他真的走了。我等了一天,心想晚上他會回來,可是沒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沒回來。我嚇慌了,整天發愁:不吃、不喝、不睡覺。這人真把我攪亂了!第四天我出去找,我尋遍了各個茶樓酒館,四處張望、打聽,都毫無所得,葉麥里亞努什卡消失不見了!我心想:‘莫非你已拋下你那勝利的頭顱?也許你酒醉醺醺,死在別人的籬笆之下,現在像一塊朽木,橫躺在那里。’我回到家里,已經半死不活。第二天我又去四處尋找。我埋怨我自己,為什麽當時讓一個蠢人自行離我而去。可是我發現:第三天(恰恰是節日)天剛亮,房門就吱吱作響,我定睛一看,是葉麥里亞進來了。他臉色發青,頭發上全是臟物,好像是睡在大街上,骨瘦如柴,脫下破大衣,面對著我坐在箱子上,望著我。我高興起來,但心里的痛苦卻比以前更厲害了。先生,事情就是這樣。說老實話,如果我犯了這樣的錯誤,我要說,我寧肯像條狗一樣死去,也不願活著回來!然而葉麥里亞卻回來了!

當然羅,看到一個人處境如此,心情是很沈重的。於是我開始親切地安慰他。我說,‘好啦,葉麥里亞努什卡,我高興你回來。要是你再晚一點回來,我今天又要到酒館里找你去了。

你吃過飯了沒有?’“‘吃過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沒吃吧?老兄,這里還剩下一點昨天沒喝完的湯,是牛肉燉的,不是清湯。瞧,這里還有蔥和面包。我說吃吧,這些東西對身體不是沒有用的。’“於是我端給了他。哎呀,我發現他那胃口真好,一個人三整天沒吃沒喝,吃起來真能狼吞虎咽。這就是說,是饑餓把他趕到我這里來的。我望著他心腸軟了,一般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心想我得去小酒店跑一趟,打點酒來,讓他解解悶,掏點心里話。‘算啦!我對你不再有怨恨了,葉麥里努什卡!

我打來了酒。我說,葉麥里亞·伊里奇,讓我們為節日乾杯吧。你想喝嗎?這酒不賴。’“他伸出一只手來,顯出一副很想喝的樣子,手已經抓住了酒杯,但他停下來,稍稍等了等。我一看,他抓起酒杯往嘴邊送,酒灑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他把酒送到了嘴邊,但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

“‘你怎麽啦,葉麥里亞努什卡?’“‘沒什麽,我那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不喝還是怎麽的?’“‘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再喝酒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你是打算徹底戒酒,還是只有今天不喝呢,葉麥里亞努什卡?’“他默默不語。我發現,一分鐘以後,他把頭枕到了手上。

“‘你怎麽啦,是不是病了,葉麥里亞?’“‘是的,我覺得不舒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把他扶到床上。一看他確實不好:他頭發燒,渾身打顫,像患虐疾似的。我坐在他身邊守了一天。到夜里他情況更壞。我給他把克瓦斯飲料里拌了點油和蔥,還加上一點面包。我說:‘你吃下去,一定會好些的!’他連連搖頭。他說:‘不,我今天不吃,阿斯塔菲·伊萬內奇’。我又給他準備了茶,把老太婆也忙壞了,但他一點也沒好轉。我心想,這下可糟了!第三天清早我就去找醫生。早先我在波索米亞金老爺家乾活那會兒就認識一個醫生,他姓科斯托普拉沃夫,就住這兒。他給我治過病。醫生來了,看了看他說:‘不,情況確實不妙,沒必要找我了。隨便給他點藥粉吃吃吧。’我沒給他吃藥粉。我心想是醫生隨便說的,這一拖就是第五天了。

“先生,他躺在我面前,快要死去了。我坐在窗台上,手里拿著沒乾完的活計。老太婆在生爐子。我們都沒說話。先生,我的心卻在為他這個放蕩的人難過,似乎我將要埋葬我親生的兒子。我知道,葉麥里亞現在正望著我,打從大清早起,我就看見他硬撐著,想對我說什麽,看得出來,他又不敢說。最後,我望了他一眼,發現這個可憐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滿心的愁苦,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可是發現我在看他的時候,他馬上又把眼皮垂了下來。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什麽事,葉麥里亞努什卡?’“‘比方說,如果我把我的大衣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去賣,人家會出很多錢嗎,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說:‘不知道,也許會賣得起價錢吧。大概能賣三盧布,葉麥里亞·伊里奇。’“要是真的拿到市場上去賣的話,不但人家一個子不給,還會當著你的面,笑掉大牙呢!這樣破破爛爛的東西還拿來賣!剛才我那麽說,不過是我了解這個人的脾性,隨便說說,安慰安慰他罷了。

“‘可我覺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那件大衣三個銀盧布是賣得出的,它是呢子做的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既然是呢子的,怎麽只值三個盧布呢?’“我說:‘不知道,葉麥里亞·伊里奇;既然你想拿去賣,那就拿去吧,當然,起碼也得賣三盧布才行。’“葉麥里亞沈默了一會兒。隨後他把我喊住。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問:‘什麽事呀,葉麥里亞努什卡?’“‘您把我的大衣賣掉,我快死了,您不要把大衣和我一起埋掉。我就這麽躺著行,可大衣是呢子做的,頂值錢的,您也用得著。’“先生,這時我心如刀絞,痛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發現他臨終前的痛苦,已經到來。我們又默默不語了。這樣默默地過了一小時。我又看了看他:他老是望著我,但一碰到我的目光,他就又垂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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