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4.2

在今晚的舞會上,我經歷了五十年中從未經歷過的事,每個大姑娘和大學生都知道這種事:節目的經歷,參加節日活動時的共同歡樂,個人融化到人群中時的秘密,歡樂時靈魂和上帝融為一體的秘密。我常常聽人說起過這種經歷,每個女仆都知道這種經歷,我常常看到敘述老的眼睛閃出光芒,而我總是輕蔑和羨慕參半地置之一笑。這種如癡如狂的人,從自身超脫出來、笑容滿面、迷亂恍惚的人,他們個個都是醉意醺醺、兩眼生輝,眼前的這一切,我一生在高貴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過千百次,他們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熱烈情緒中的偉大的藝術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L這種神采,這種微笑見得更多。就在不久前,當我的朋友帕勃羅為音樂所陶醉,坐在樂隊中出神地吹奏薩克斯管,或者觀看歡樂的、狂喜的指揮、鼓手、班卓琴師時.我曾欣賞、熱愛、嘲諷、羨慕過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時想,這種微笑,這種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會有,只有那些不允許有強烈個性、不允許人們之間存在差別的人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裏——也神采煥發地微笑起來,我自己也在這天真的、童話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飄浮,我自己也從共同狂歡、音樂、節奏、酒和性感的歡樂中呼吸那甜蜜的夢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學生在講起舞會情況時對此大加讚揚,我常常懷著可憐的優越感和譏嘲情緒聽著。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鹽溶解到水裏那樣在節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占有的不僅僅是我摟在懷裏的女人,不僅僅是在我胸前讓我摩掌,並吸進她們的香氣的女人,而是所有在這大廳裏跳著同一個舞、和我一樣隨著同一舞曲飄蕩的女人都屬於我;她們神采飛揚,像一朵朵大鮮花飛掠過我身旁。不過我也屬於她們大家,大家都是你屬於我、我屬於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於他們身中,他們對我也不陌生,他們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們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們的。

一種新的舞。一種名叫“思戀”的狐步舞在那個冬天風靡世界。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演奏這支舞曲,人們一再希望跳這個舞,我們大家都被這個舞征服了,陶醉了,我們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斷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個女人跳,跟黃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當年華的女人跳,也跟憂傷的半老徐娘跳:她們每一個人都使我喜悅、歡笑、幸福、眉飛色舞。當帕勃羅看見我那樣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閃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總是把我看作可嘆可憐的人。他興奮地從樂隊的椅子上站起來,使勁地吹奏他的薩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滿腮幫吹奏著,隨著“思戀”樂曲的節奏,使勁地搖擺著身體和樂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飛吻,高聲地和著節拍唱起來。啊,我一邊跳一邊想,不管我發生什麼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煥發,我脫離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羅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感,我不知道這種陶醉幸福感延續了幾個小時,延續了多長時間。我也沒有註意到,舞會越熱烈紅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個較小的範圍、大部分人已經離開,走廊過道已經安靜了,許多燈光已經熄滅,樓梯間空無一人,樓上的舞廳裏,樂隊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離開大樓;只有主廳和地獄裏還在喧鬧,節目的狂歡之火仍在燃燒。我不能和赫爾米娜——她打扮成小夥子——跳舞,我們只能在跳舞的間歇匆匆見一面,互致問候,後來她幹脆消失不見了,而且在思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麼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滿醉意的舞蹈的旋渦上飄遊,我聞到香氣,聽到音樂、嘆息、言語聲,不認識的人向我致意,給我以溫暖歡樂,我被四周陌生的臉、嘴唇、臉頰、肩膀、胸脯、大腿所包圍,讓我隨著節拍在水面上顛簸飄蕩。

現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們擁擠在最後一個小廳裏跳著,只有這裏還響著音樂。我從沈醉中迷迷糊糊醒過來片刻,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在最後一批客人中看見一位畫成白臉的黑衣女人,這位姑娘年輕標致。十分招人喜愛,女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還戴著面具。整整一夜,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看到熬夜的痕跡,他們的臉紅撲撲的,有些疲憊,衣服被擠得起了皺折,領子和裙邊像開敗了的花朵耷拉著,而這位黑衣女人戴著假面具,畫著白臉,唯獨她顯得那麼精神,那麼新鮮,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無皺折,襯衫領子上的格進齊齊整整,花邊袖口閃著光澤,頭發一絲不亂。我不由得向她走過去,摟住她,和她跳起舞來,她襯衫領的領邊觸到了我的下頷,飄來一股芳香,她的頭發掠過我的面頰,她那優美的身段隨著我的動作輕盈舞動,比別的舞伴都輕柔熱情,她不時地避開我的一些動作,但又總是。戲耍似地強迫、引誘我的身體重新向她靠攏。當我一邊跳一邊彎下腰想吻她時,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麼高傲,那麼熟悉,我認出了豐滿結實的下巴,認出了肩膀、胳膊肘和雙手,非常高興。這是赫爾米娜,而不再是赫爾曼了,她換了裝,臉上稍稍灑了點香水。擦了點撲粉,顯得十分鮮嫩活潑。我們熾熱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會兒工夫,她懷著強烈的渴望,熱烈地把整個身體從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後她離開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著舞,似乎想逃離我似的。音樂停了,我們互相摟著停住舞步,我們周圍那一時對眼睛燃燒著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腳,連喊帶叫,要求疲憊不堪的樂隊重新演奏“思戀”曲。這時,我們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見窗簾後面露出朦朧的微光,感到歡樂臨近尾聲,預感到舞會一結束,身體就會疲乏不堪,我們又一次盲目地、絕望地大笑著跳進音樂的海洋,跳進燈光的洪流,狂熱地跳起舞來,我們一對對互相偎依著,隨著節拍快速旋轉邁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濤在我們頭上翻騰。在跳這個舞時,赫爾米娜拋卻了高傲、嘲諷和冷漠的神態,她知道,她無需費力就能讓我愛她。我是屬於她的。不管是跳舞還是接吻,無論是擡眼還是露齒,她都那樣熾熱。這個情緒熱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過舞的女人,所有被我點燃了烈火以及點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過的、我懷著熱望在她身邊偎依過的、我用燃燒著烈火的眼睛盯著看過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變成了一個女人:她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被我摟在懷裏。

這個婚禮之舞延續了很長時間。音樂停了兩三次,吹奏師們放下了他們的樂器,鋼琴師從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絕地搖搖頭。但每次,最後一批神魂顛倒的舞者都懇求他們再演奏一遍,於是樂隊的余火又被點燃,只好再演奏一次,節奏越來越快,音樂越來越狂。忽然一我們剛貪婪地跳完最後一個舞,喘著粗氣,互相接著站在那裏——琴蓋好地一聲合L了,我們和吹奏師、提琴手一樣疲乏地垂下雙臂,笛子演奏者瞇起眼睛把笛子收進盒子。門開了,一股冷風湧進舞廳,傳者拿著大衣走了進來,酒吧堂館熄了燈。大家一個個都像幽靈似地、令人害怕地四處逃散,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舞者打著冷戰趕緊穿上大衣,把衣領高高翻起。赫爾米娜站在那裏,臉色蒼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擡起手臂,把頭發往後掠,她的胳肢窩在晨靄中閃光,從那裏到穿著衣服的胸脯看得見淡淡的、無限柔和的身影,我覺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線條像她的微笑一樣,包容了她的全部嫵媚,包容了地優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們站在那裏,互相凝視著,廳裏的人都走光了,全樓的人都走光了。我聽見下面什麼地方一扇門砰地一聲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陣吃吃的笑聲漸漸遠去,接著響起汽車發動機的急促的噪聲。遠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一陣笑聲,聽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時又很可怕、很陌生,仿佛是由晶體和冰組成似的,明亮閃光,而又冰冷無情。我似乎熟悉這奇特的笑聲,可是我卻聽不出它是從哪裏傳過來的。

我們兩人站在那裏,互相瞅著。有一瞬間,我清醒了過來,感到無比的疲乏從背後向我襲來,感到汗濕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見從皺折的汗濕的袖口裏露出一雙血紅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這種感覺瞬即消逝,赫爾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靈魂仿佛從她的眼睛中瞧著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現實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對她的追求的現實也崩塌了。我們像著了魔似地互相瞅著,我那可憐的小小的靈魂瞅著我。

“你準備好了嗎?”赫爾米娜問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聲在陌生的房間裏顯得既響又遠。

我點點頭。噢,是的,我準備好了。

這時,門口出現了音樂家帕勃羅,他瞧著我們,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眼睛本是動物的眼睛,動物的眼睛總是嚴肅的,而他的眼睛總是笑瞇瞇的,這又使得他的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讓我們過去。他穿著一件彩色綢便服,紅色的大翻領,襯衣領子已經變軟,領子上他那張疲乏蒼白的臉顯得十分調零敗落,但是他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抹去了這層陰影。這雙眼睛也抹掉了現實,也發出一種魔力。

我們向他走過去。在門口他輕聲對我說:“哈裏兄弟,我邀請你參加一次小小的娛樂活動。瘋子才能入場,入場就要失去理智。您願意去嗎?”我點了點頭。

我的老兄!他輕輕地小心地挽住我們的手臂,右邊挽住赫爾米娜,左邊挽住我,帶我們走下一道樓梯,走進一間小小的圓形屋子,天花板上亮著淡藍色的光,房子裏幾乎空空的,只有~張小圓桌,三把圈手椅。我們在椅子上坐下。

我們在哪兒?我在睡覺?我在家裏?我坐在一輛汽車裏奔馳?不對,我坐在一閃亮著藍色燈光、空氣稀薄的圓形房間裏,坐在一層已經漏洞百出的現實裏。赫爾米娜臉色為什麼那樣蒼白?帕勃羅為什麼喋喋不休?也許正是我在讓他說話,正是我通過他的嘴巴在說話?難道從他的黑眼睛裏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從赫爾米娜的灰色眼睛裏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那頹喪膽怯的小鳥?

我們的朋友帕勃羅有點像舉行什麼儀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著我們,並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我以前從未聽他連貫地說過話,他對討論和咬文嚼字不感興趣,我幾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現在,他卻用他優美的、溫柔的嗓音侃侃而談,非常流利,措詞恰到好處。

“朋友們,我邀請你們參加一次娛樂活動,這是哈裏夢寐以求的宿願。當然,時間是晚了一點,也許我們大家都有點累了。因此,我們先在這裏稍事休息,喝點東西。”

他從壁龕裏拿出三個林子、一個形狀可笑的小瓶和一個帶有異國風味的彩色小木盒。他斟滿了三個杯子,從木盒裏拿出三支又長又細的黃色香煙,從綢上衣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給我們點火。我們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著煙,香煙冒出的煙霧很濃,像香火的煙。我們慢慢地小口小口喝著酸甜的液體,那味道很陌生,從未嘗過,使人感到極度興奮,非常欣喜,使人覺得像是充了氣,失去重力飄飄然起來。我們就這樣坐著,一邊休息一邊抽煙,吸飲那液體,漸漸覺得輕松快活起來。同時,帕勃羅用那溫柔的聲音低沈地說道:

“親愛的哈裏,今天我能稍為款待您感到很高興。您常常覺得您已厭煩您的生活,您竭力想離開這裏,對不對?您渴望離開這個時代,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現實,到另一個更適合您的現實中去,到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中去。您完全可以這樣做,親愛的朋友,我邀請您這樣做。您當然知道,這個世界隱藏在哪裏,您尋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靈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個現實只存在於您自己的內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東西,我無法給您,我只能開啟您的靈魂的畫廳。除了機會、推動力和鑰匙,我什麼也不能給您。我只能顯現您自己的世界,僅此而已。”

他又把手伸進他那件彩色綢衫的口袋,掏出一面圓形小鏡。

“您看,以前您看見的自己是這樣的。”

他把鏡子舉到我眼前,我忽然想起一首童謠:“鏡子啊,手中的小鏡子”。我看見一幅可怖的、在自身之內活動的、在自身之內激烈地翻騰騷動的圖畫,畫面有點模糊,有點交錯重疊。我看見了我自己——一哈裏·哈勒爾,在哈裏的內部又看見了荒原狼,一只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著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時而兇惡,時而憂傷,這只狼的形象通過不停的動作流進哈裏的體內,如同一條支流註入大河時,被另一種顏色攪動摻雜一樣,他們互相鬥爭著,一個咬一個,充滿痛苦,充滿不可解脫的渴望,渴望成型。流動的、未成型的狼用那雙優美怯懦的眼睛憂傷地看著我。

“您看見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帕勃羅又輕聲細氣地說了一遍,把鏡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閉上眼睛。呷著那酒。

“我們休息過了,”帕勃羅說,“我們喝了點東西,也聊了一會兒。你們不再覺得疲乏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我的萬花筒,讓你們看看我的小劇院。你們同意嗎?”

我們站起身,帕勃羅微笑著在前頭引路,他打開一扇門,拉開一塊幕布。於是,我們發現我們站在一個劇院的馬蹄鐵形的走廊裏,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兩進展開,順著走廊有不計其數的狹窄的包廂門。

“這是我們的劇院,“帕勃羅解釋道,“娛樂劇院,但願你們找到各種各樣可笑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起來,雖然只笑了幾聲,但這笑聲卻強烈地震撼了我,這又是我先前在樓L聽到過的爽朗的、異樣的笑聲。

“我的小劇院有無數的包廂門,比你們希望的還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門後都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在等著你們。這是一間漂亮的畫室,親愛的朋友,但像您現在這樣走馬觀花跑一遍,對您一點用也沒有。您會被您習慣地稱為您的人格的東西所阻滯,被它弄得頭昏目眩。毫無疑問,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給您的渴望取什麼名字,叫做克服時間也好,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也好,還是其他什麼名稱,無非是您希望擺脫您的所謂人格。這人格是一座監獄,您就困在裏頭。假若您抱著老皇歷進入劇院,您就會用哈裏的眼睛、通過荒原狼的老花眼鏡去觀察一切。因此,請您放下這副眼鏡,放下這尊貴的人格,把它們留在這裏的存衣處,您可以隨時取回,悉聽尊便。您剛才參加過的漂亮的舞會,荒原狼論文以及我們剛才服用的興奮劑大概已經讓您作了充分準備。您,哈裏,您在寄放您那尊貴的人格以後,劇院的左邊任您去參觀,赫爾米娜看右邊,到了裏面,你們又可以隨便碰頭。赫爾米娜,請您暫時退到幕布後面去,我先帶哈裏參觀。

“好,哈裏,現在跟我來,情緒要好。讓您情緒好起來,教您笑,這是這次活動的目的。我希望,您會配合,不會讓我感到為難的。您感覺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這裏的習慣,您現在通過假自殺,就會毫不害怕、衷心喜悅地進入我們的虛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鏡兒,舉到我的面前。哈裏又瞧著我,有一只零亂的、模糊的、爭鬥著的狼的形象不斷往哈裏身上擠。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確確實實不令人喜愛的畫面,把它毀了一點不會使我憂慮。

“親愛的朋友,現在請您去掉這幅已經變得多余的鏡畫,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緒允許的話,您只要真誠地大笑著觀看這幅畫就行了。現在您在幽默的學校裏,您應該學會笑。一旦人們不再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一切更高級的幽默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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