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想跟弗麗達親密地談一談,可是因為那兩個助手死乞白賴地守在跟前,他給攔住了,而弗麗達也不時跟他們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要不然,他們就幹脆在屋子角落的地板上,鋪了兩件舊村衫躺了下來。作為一種尊敬的表示,他們反覆地向弗麗達保證,決不打擾土地測量員,而且盡量不多占據地方,盡管他們悄聲低語地談個不休,吃吃地笑個不停,但是為了達到這個心願,他們不斷地互相擠在一起,為的是使自己占據的地位更小一點,這樣兩個人蜷伏在角落裏,在暗淡的光線下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包裹。但是根據K在白天得到的經驗來說,他深深感覺到他們是兩個機靈的觀察者,不管他們像孩子那樣淘氣地用兩只手裝成望遠鏡也好,也不管他們只是瞟著他,表面上專心一意地在理著胡子也好——他們在胡子上花了不少心思,老是在互相比較誰的胡子更長更濃,而且請弗麗達給他們作評判,——他們的眼睛卻從未從他的身上移開過。K睡在床上,常常抱著完全漠不關心的心情瞧著這三個人奇形怪狀的動作。

當他感到精神已經恢覆,能夠起床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都跑來侍候他。雖然他的身體還沒有康覆到足以拒絕他們效勞的程度,而且也註意到這樣一來就會使自己陷入一種依賴他們的境地,這種處境又會給他帶來不良的後果,但是他只得如此。坐在桌邊喝著弗麗達煮的濃濃的咖啡,在弗麗達生的火爐旁烤火取暖,有這麽兩個助手狂熱地奇形怪狀地爭著上樓下樓跑上十來次,給他打水,拿肥皂,遞梳子,找鏡子,最後還給他拿來了一小杯甜酒,因為他曾低聲地暗示過他想喝這麽一小杯,這一切,可也真不是教人不愉快的。

就在發號施令和讓別人侍候著的當兒,K實在是由於心情愉快,而不是希望他們服從命令,他說:"現在你們兩個人走開吧,目前我不需要你們幹什麽了,而且我也想跟弗麗達姑娘單獨談談。"他看見他們的臉上沒有露出直接反對的表情,便用原諒的口吻加了一句:"我們三個人隨後要上村長那兒去,所以你們倆現在先到樓下酒吧間裏等我。"奇怪得很,他們聽從了他,不過他們在走開以前,還轉過身來說:"我們可以在這兒等呀。"但是K回答說:"我知道,可我不要你們在這兒等。"

兩個助手一走開,弗麗達就坐在他的膝蓋上說:"親愛的,你幹嗎要討厭這兩個助手?咱們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用不著在他們面前躲躲閃閃的。他們是忠實的朋友。"這使K心中不快,可是又給他一種樂滋滋的感覺。"哦,忠實的朋友,"K說,"他們一天到晚都在監視著我,這簡直是無聊,而且教人討厭。""我相信我懂得你這指的是什麽,"她說,接著摟住了K的脖子,想說一句別的什麽話,但是說不下去,因為他們坐的那張椅子離床很近,所以他們從椅子裏搖搖晃晃地滾到床上。他們躺在床上,但是不像前一個晚上那樣進入遺忘的境界。她在尋找,他也在尋找,他們像發了狂似的,扭歪了面孔,把頭鉆到對方的懷裏,迫切地尋找著什麽東西,他們的擁抱,他們手腳的搖擺,都不能使他們忘記身外的一切,只是提醒他們要尋找的是什麽;他們像狗兒拼命在地上亂抓那樣,互相抓住了對方的身子,而且常常在無可奈何的失敗以後,為了得到快樂而作最後努力,互相用鼻子聞、舌頭舔著對方的臉。最後,極度的疲乏終於使他們平靜下來,也給他們互相帶來了感激。這時候,女仆們走進來了。"瞧他們睡得像個什麽樣子,"一個女仆說,憐惜地丟了一條被單在他們身上。

過了一會兒,K從被單裏鉆出來,向四面張望,那兩個助手——K看到他們並不驚奇——又躲在原來的角落裏,伸出了一個指頭指著K,又互相用胳膊肘兒提醒對方給K行一個正式的敬禮,可是在他們身邊,靠近床的地方,客棧老板娘正坐在那兒編結襪子,幹這種小小的活計,實在跟她那碩大無朋的身軀很不相稱,因為她那麽大的塊頭幾乎把這間屋子都遮暗了。"我在這兒已經呆了好半天了,"她擡起她那張闊闊的、布滿皺紋但仍舊挺飽滿、可能一度是美麗的臉龐說。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責怪,一句不合時宜的責怪,因為K並沒有要她來。所以,K只是向他們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接著便坐了起來。弗麗達也起來了、可是她離開了K,靠在老板娘的椅子上。"要是你有話想跟我談,"K困惑地說,"能不能推遲到我拜訪了村長回來以後?我有重要的事務要跟他接洽呢。""這才是重要的事兒,先生,"老板娘說,"你另外的那個事務可能只是一個工作的問題,可這件事卻關系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關系到弗麗達,我的親愛的姑娘。""哦,要是說這件事,那當然你是對的,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不能讓我們倆來處理自己的事情。""因為我愛她,關心她,"老板娘一面說,一面把弗麗達的頭拉到自己的身邊,因為弗麗達雖然站著,也還只能齊到老板娘的肩膀那兒。"既然弗麗達這樣信任你,"K叫道,"那我也就得信任你啦,何況弗麗達不多一會兒以前,還把我這兩個助手稱作是忠實的朋友來著,那麽,咱們大夥兒都是朋友啦。所以,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一心一意想的,就是跟弗麗達結婚,而且越快越好。哦,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彌補弗麗達為了我的緣故而蒙受的全部損失,她在赫倫霍夫旅館的地位以及她跟克拉姆的交情。"弗麗達擡起臉來,她的眼睛噙滿了眼淚,沒有一絲兒得意的神態。"為什麽?為什麽不挑別人,單單就挑上我呢?""怎麽啦?"K和老板娘同時問道。"她心裏煩躁,可憐的孩子,"老板娘說,"這麽多的喜事,這麽多的揪心事,一下子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把她鬧得心煩意亂了。"好像是為了證實老板娘說的這句話似的,弗麗達撲倒在K的身上,狂野地吻著他,仿佛屋子裏除了她跟K以外,根本沒有別人在場一樣,跟著又抽抽搭搭地哭著,但是仍舊抱住了K,跪在他的面前。K一面用兩只手愛撫著弗麗達的頭發,一面問老板娘:"你好像並不反對我跟她結婚吧?""你是一位高貴的先生,"老板娘說,眼眶裏也含著眼淚。她顯得有一點兒疲乏,吃力地呼吸著,但是她屏足氣力說:"現在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你能給弗麗達提出一些什麽保證,因為盡管我很尊敬你,可你在這兒總是一個外鄉人;這兒沒有誰能代表你說話;也沒有誰了解你的家庭情況,所以,這就需要有一點兒保證。你一定懂得這一點,我親愛的先生,在你談起弗麗達因為跟你結合而必須受到巨大損失的時候,你自己也接觸到這一點。""當然,必須要提供一些保證,這是毫無疑問的,"K說,"可是這些保證最好應該當著公證人的面前提出,而且同時,也許還得勞動伯爵的一些官員呢。此外,在我結婚以前,我還得辦一件事情。我必須跟克拉姆談一次話。""這是辦不到的,"弗麗達說,把身子擡起了一點兒,緊緊地偎著K,"虧你想得出來!""可是非這麽辦不可,"K說,"要是我辦不到,那麽就得由你去跟他談。""我不行,K,我不行哪,"弗麗達說。"克拉姆決不會跟你談話。這樣的事情虧你想得出來!""難道他跟你談談也不願意嗎?""他跟我也一樣不願意談,"弗麗達說,"不論是跟你或者是跟我,這幹脆就是辦不到。"她轉身向著老板娘伸出兩只手臂:"你瞧,他在要求什麽呀!""你真是一個怪人,"老板娘說,這會兒她成了一個叫人害怕的人物,她坐得筆挺,撐開了兩條大腿,那巨大的膝蓋從薄薄的裙子下面凸現出來,"你在要求辦不到的事情。""為什麽是辦不到的呢?"K問。"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兒,"老板娘說,她那種解釋的口氣不像是出於友誼而作最後的讓步,倒像是在列舉二十條戒律的開頭第一條,"這就是我很高興讓你知道的一點。雖說我不是屬於城堡裏的人,而且也不過是一個女人,不過是這兒一家最低級的客棧——不是最低級的,可也差不了多少——的一個老板娘,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你可能就不這麽重視我的解釋,可是我這一生,兩只眼睛睜著,總還是見過世面的,我碰到過各式各樣的人,這個客棧的全副擔子也是我的兩只肩膀挑著的,因為馬丁雖然是一個好人,可不是一個客棧老板的材料,對他來說,責任是怎麽回事兒,他從來就不懂得。比方說,你還得感謝他,就因為他粗心大意——那天晚上我已經累得要死了,——你才能在這村子裏呆下來,才能安閑舒適地坐在這張床上呢。""什麽?"K說道,與其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受了好奇心的刺激,與其說是憤怒促使他從心不在焉的精神恍惚中醒了過來,還不如說是好奇心刺激了他。"你全得感謝他的粗心大意,"老板娘用食指點著K又這樣大聲說了一遍。弗麗達想教她別這麽大聲叫嚷。"我不能不這麽說,"老板娘猛地打了一個轉身說。"土地測量員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就得回答他。要不然就沒辦法讓他懂得我們認為是當然的事情,克拉姆先生決計不會跟他談話——決計不會,我不是這麽說的嗎?——決不可能跟他談話。你聽著我說,先生。克拉姆先生是打城堡裏來的一位老爺,且不提克拉姆的地位怎樣,單從他是打城堡裏來的這一點說,就表明他是非常高貴的人物。我們在這兒低三下四地為你考慮種種方式方法取得結婚的許可,可你是誰?你不是城堡裏的人,又不是本村的人,你什麽都不是。然而不幸得很,你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是一個外鄉人,一個誰都不需要而又礙手礙腳的人,一個總是給人制造麻煩的人,一個占用女仆的下房的人,一個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的人,一個毀了我們親愛的小弗麗達、現在不幸我們不得不把他當作她的丈夫的人。我並不是提出這一切來反對你。你就是你,我這一輩子見過的世面夠多啦,使我能夠面對事實了。可是現在想一想你要求的是什麽。要一個像克拉姆這樣的人跟你談話。聽到弗而達居然能讓你往洞眼裏偷看,就教我生氣,她這樣幹,當時就已經讓你給勾引壞啦。可是你給我說說看,你怎麽能厚著臉皮去張望克拉姆?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當時你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得體哩。要知道你連瞻仰一下克拉姆的尊容都是不能允許的,這可並不是一句言過其實的話,因為就拿我自己來說,人家也是不允許的。你說什麽克拉姆得跟你談話,可是克拉姆哪怕是對村子裏的人也不講一句話,他在村子裏的時候,他本人是從來不對任何人說話的。這是弗麗達的一個了不起的榮譽,這樣的榮譽,我到死的那天,都要感到驕傲的,他至少是常常喊她的名字,她也能想在什麽時候跟他講話就什麽時候跟他講話,並且準許她可以從洞眼裏瞧他,可是就說對她吧,他也是從來不說話的。再說,他喚她的名字,這並不一定就表示他有什麽想法,他只不過是叫著弗麗達這個名字罷了——誰能說他是在想什麽呢?——弗麗達自然就馬上跑到他面前去,這是她的事兒;至於她可以毫無阻礙地自由行動,那是克拉姆方面的一種大恩大德的表示,但是他何以有意叫弗麗達去,卻不是一般人所能夠說明的。當然,現在這一切全完啦。克拉姆也許還會像以前那樣喊弗麗達,這是可能的,可是他決不會再讓她,一個自暴自棄委身於你的姑娘,到他的面前去了。我這個糊塗頭腦就只有一件事兒鬧不懂,一個有著作為克拉姆的情婦——在我想來,這簡直是一句狂妄的大話——這份榮譽的姑娘,居然能讓你的手指碰她的身子。"

"千真萬確,這可真是不同尋常的事兒,"K說,把弗麗達拉到懷裏——她立刻順從了他,盡管還是低著頭——"可是我認為,這只證明你在某些方面可能估計錯了。你說得很對,比方說,你說我跟克拉姆比起來,我什麽都算不上,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不顧一切堅持要跟克拉姆談一談,而且你說的這一番道理也說服不了我,可是這絕不是說我和克拉姆中間不隔著一重門,我就可以跟他見面了,或者我在這間屋子裏看見了他就可以不用跑開。可是這種猜測盡管有根有據,但在我眼睛裏看來,依然不能成為使我放棄嘗試的正當理由。只要能夠讓我保持我的位置,那就根本用不著要他跟我談什麽話,我只消看到我的話在他的身上所起的作用就夠了,如果我的話沒有起什麽作用,或者他根本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兒,那麽不管怎樣,我已經把自己的心意毫無拘束地說給一位大人物聽了,我也就心滿意足啦。可是你,憑你這麽洞悉人情世故,還有弗麗達,她昨天晚上還是克拉姆的情婦——我看沒有理由要懷疑這個稱號,——一定能夠輕而易舉地給我找到一次跟克拉姆會見的機會,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那我管保能在赫倫霍夫旅館見到他,或許他還在那兒呢。"

"這是辦不到的事兒,"老板娘說,"我知道你是不會懂得這個道理的了。可你不妨給我說說,你打算跟克拉姆談些什麽?"

"當然是談弗麗達的事唆,"K說。

"談弗麗達的事?"老板娘疑惑不解地重覆了一遍,向弗麗達轉過身去。"你聽到了沒有,弗麗達,他要跟克拉姆談你的事,跟克拉姆談!"

"哦,"K說,"你是一個值得欽佩的聰明女人,可不論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把你激動起來。唔,正是這樣,我要跟他談談弗麗達的事;這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這是平平常常的事兒。再說,你以為我一出現,弗麗達對克拉姆就毫不足道了,你這種設想也完全搞錯啦。要是你這樣設想,那你就是把克拉姆估計得太低了。我自己深深感到在這件事情上我對你這樣武斷是很失禮的,可我必須這樣。克拉姆跟弗麗達的關系決不可能因為我而發生任何變化。在他們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關系——充其量也不過是人們或許不會再承認他是她的尊貴的情人罷了,——在這種情況下,在他們兩人之間也還算不上有什麽關系,要是說有那麽一種關系,那麽,像我這樣一個人,你說得很對,在克拉姆的眼裏是個一錢不值的人,我怎麽改變得了他們的關系呢?一個人在驚慌失措之余,一時可能會有這種猜測,可是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一定能糾正自己的偏見。不管怎樣,讓咱們聽聽弗麗達自己是怎麽想的吧。"

弗麗達的眼睛裏流露出恍惚的神情,她的臉頰偎在K的胸前,說道:"媽說的是實話,克拉姆再不會跟我打什麽交道了。可我同意你的說法,親愛的,這並不是因為你的緣故,他決不會為了這種事情生氣。我想的是另一方面,咱們倆之所以能夠在酒吧間的櫃台下面相會,這完全是他的安排,咱們應該感謝而不是埋怨那個時辰。"

"假使真是這樣,"K慢騰騰地說著,因為弗麗達的話說得甜絲絲的,所以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兒,讓這股甜蜜的滋味兒透進他的身子,"假使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更沒有理由需要回避跟克拉姆見一次面了。"

"說實話,"老板娘仰起鼻子說,"你教我想起我的丈夫,你這份孩子氣,這股固執勁兒,就跟他一個樣子。你來到這個村子才不過幾天,可你已經以為原來在村子裏過活的人都不如你懂得多,像我這樣一個老婆子,還有在赫倫霍夫旅館見多識廣的弗麗達也不如你懂得多。我並不否認,人們也可能違反了規章制度而一時做成了一件什麽事情。雖然我自己從來沒有經驗過,可是我相信像這樣的例子是有的,這完全是可能的。可是像你這樣的做法,光憑你說一聲不,不,死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嘲笑別人善意的忠告,那準定不會出現這樣的事兒的。你以為我在為你著急嗎?假如你還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會來打擾你嗎?要是那樣,倒是一件大好的事兒,豈不省了這許多麻煩?我對我的丈夫提到你的時候,只說過這一點:你給我離他遠遠的。而我自己到今天本來也該離得你遠遠的,要是弗麗達還沒有跟你的事情牽連在一起的話。我對你的關心,甚至註意到有你這麽個人存在,你都得感謝她——不管你樂不樂意。所以你不能幹脆把我撇開不管,因為照護小弗麗達的就只有我這麽一個人,你對我負有嚴格的責任。弗麗達也許是對的,這一切所以發生,全是克拉姆的意思,可是此刻在這兒我跟克拉姆毫無幹系。我不會跟他談話,也仰攀不上他。可你坐在這兒,守著我的弗麗達,你自己也靠著我的保護——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該告訴你,——是的,全靠我,年輕人,要是我把你攆了出去,你倒讓我瞧瞧,你在這個村子裏能不能找到一個安身的地方,哪怕就是一個狗窩也好。"

"多謝你,"K說,"你說得挺直率,我完全相信你。我的身分就像你說的那樣不明不白,是吧,可是弗麗達的地位難道也是這樣嗎?"

"不!"老板娘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的話。"在這方面,弗麗達的身分跟你的身分毫不相幹。弗麗達是我家的人,這兒沒有誰敢說她身分不明。"

"對,對,"K說,"我也覺得你這句話說得不錯,特別是因為弗麗達似乎很怕你,我鬧不懂這是什麽緣故,怕得連嘴都不敢插。現在權且耐心聽我的吧。我的身分不明不白,這你沒有否認,其實你還不如甩手不管,讓問題顯得更加突出的好。你這番話,就像你說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雖說有幾分道理,可是並不完全真實。比方說,我就知道,只要我喜歡,我就能找到一個非常舒適的住宿的地方。"

"在哪兒?在哪兒?"弗麗達和老板娘異口同聲地喊道,她們問得那麽急切,她們似乎懷著同樣的動機。

"在巴納巴斯的家裏,"K說。

"那個窩囊廢!"老板娘嚷道。"那個下流的窩囊廢!在巴納巴斯家裏!你們聽……"她往那個角落裏轉過臉去,可是那兩個助手早已不在那兒,他們現在正手挽手地站在她的背後。所以現在她好像需要支持似的,抓住他們中間一個人的手,說:"你們難道沒有聽見男人上那兒去跟巴納巴斯家的人喝酒作樂嗎?哦,他當然能在那兒找到一張床鋪的;我但願那天晚上他不是在赫倫霍夫旅館,而是在他們那兒過夜倒好哩。可是那會兒你們在哪兒呀?"

"太太,"K沒有等那兩個助手來得及回答就搶著說,"他們是我的助手。可你把他們看成了好像是你的助手,我的看守了。不論哪個方面,至少我是願意跟你客客氣氣地討論的,可是別扯上我這兩個助手,這一點道理很明顯,用不著我說的。因此我請求你別跟我的助手說話,要是我的請求無效,那我就得禁止我的助手回答你。"

"這麽說,我不能跟你們說話啦,"老板娘說,他們三個人都笑了起來,老板娘是含著譏諷的意味笑著,可是並沒有像K意料中那麽生氣,兩個助手則還是平素那副樣子,既可以說意味深長,也可以說並沒有什麽涵義,而且又可以說是放棄了他們所有的責任。

"不要生氣,"弗麗達說,"你應該體會為什麽我們這樣煩惱。我可以這樣告訴你,這完全是由於巴納巴斯,咱們倆這會兒才結合在一起。我在酒吧間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跟奧爾珈手挽手走進來的時候——唔,我雖然知道你是誰,可我對你並沒有什麽興趣。我不光是對你,幾乎對什麽事情都沒有興趣,是的,幾乎對什麽都沒有興趣。因為在那時候有好多事情教我不滿意,我常常很煩惱,可那是一種很古怪的不滿和很古怪的煩惱。比如說,要是顧客中間有一個人在酒吧間裏侮辱了我——他們老是盯著我,你看到過他們是一種什麽樣的人,可還有許多比他們更糟的人,克拉姆的仆從還不算是最壞的,——唔,要是他們有一個人侮辱了我,那對我有什麽了不起呢?我會把這看作是多年以前發生的事兒,或者把它看作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兒,或者不過像是我聽到別人告訴我的事兒,或者好像是一件我已經忘掉的事兒,我現在幾乎想像不出那是怎麽回事兒了,自從我失去了克拉姆以後,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弗麗達突然住了口,傷心地沈下了頭,兩只手抱在胸前。

"你看看,"老板娘大聲嚷道,好像不是她本人在說話,而只是把她的聲音借給弗麗達似的;同時她向前挪近一些,緊靠著弗麗達的身邊坐著,"你看看,先生,這就是你幹出來的好事,還有你這兩個我不能跟他們講話的助手,你看一看他們也能得到一些益處。你把弗麗達從她過慣的安樂窩裏搶了過來,你所以能夠這麽幹,多半是利用了她那份孩子氣的多情善感的心腸,她不忍心看見你跟奧爾珈手挽著手,明明白白地陷到巴納巴斯家去不管。她把你救了出來,這樣一來,卻把自己給犧牲了。現在木已成舟,弗麗達為了享受這份坐在你膝頭上的福氣,她把什麽都拋棄了,你這會兒倒打出了這張絕妙的王牌;說什麽你本來有機會可以在巴納巴斯家住宿的。你這是借此向我表示,你不需要依靠我。我老實對你說,要是你睡在他們家裏,那你才是完全不依靠我,你也就會馬上離開這間屋子了。"

"我不知道巴納巴斯這家人到底犯了些什麽罪過,"K一面說,一面小心地把弗麗達抱起來——她好像失去了生命似地搭拉著頭,——慢慢地把她放在床上,自己站了起來,"你對他們的說法也許是對的,可我知道,我要求你讓我和弗麗達兩個人來安排自己的事情,這也並不錯呀。你剛才說什麽關心和愛護,可我還沒有見到你表示了多大的關心和愛護呢,我看到的只是一大堆怨恨和嘲笑,再就是不讓我住你的房間。要是你存心要弗麗達離開我,或者要我離開弗麗達,那麽,這倒是一著好棋,可我想你這一著也同樣是不會成功的,要是真的成功了——現在輪到我虛張聲勢來嚇唬你了,——那你會後悔的。至於說起承你的好意給了我一個住宿的地方——那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個叫人受不了的洞子,——也根本說不上是出於你自己的心意,更多的原因可能還是城堡當局堅持要這麽辦的。我現在要通知他們說這兒要攆我走——要是我給安置到別的地方去住,你或許就輕松愉快了,但是我本人也許比你還要感到輕松愉快呢。現在我要去找村長就這件事以及其他事情進行商談,勞駕你至少好生照看著弗麗達,你這份所謂母愛的忠告,把她鬧騰得夠糟的啦。"

說著,他轉身朝向兩個助手。"來吧,"他說,從釘子上取下克拉姆的信,往房門走去。老板娘靜靜地望著他,只是在他的手搭上門栓的時候,她才說:"你還留下一個人沒有帶走呢,因為不管你怎麽說,也不管你怎麽羞辱像我這樣的一個老婆子,你畢竟是弗麗達未來的丈夫。就為了這個緣故,我這會兒還得告訴你,你對本地情況這樣無知,簡直叫人吃驚,聽了你說的話,再把你的想法和你對實際情況的看法比較一下,真把我嚇得暈頭轉向。這種無知不是一下子就能開竅的,說不定永遠也沒有法子叫你開竅,可是只要你願意稍稍相信我一點兒,把你自己的這份無知永遠藏在心裏,你還是能學到好多東西的。比如說,你馬上就會對我稍微公正一些,你也就會只給我一點驚嚇的暗示了——可你嚇得我這會兒還在心驚膽戰,——當我發現我親愛的弗麗達,不妨這樣說,為了草裏的一條蛇,居然把一只鷹放棄了,而實際情況比這還糟得多,這時候真把我給嚇楞了,可是我還得一個勁兒想法子忘掉這件事,這樣才能使我客客氣氣地跟你講話。啊,現在你又生氣啦!不,你不要就這樣走掉,你聽我這個請求;不論你上哪兒去,別忘記你在這個村子裏是一個最無知的人,你得放小心一點兒,在這兒,在這客棧裏因為有弗麗達在,你愛說什麽蠢話都行,沒有人會來傷害你,比如說,你可以向我們解釋為什麽你要跟克拉姆見一次面的道理,可是我懇求你,我懇求你,你別當真這麽幹。"

她站了起來,激動得腳步有點踉蹌地走到K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懇求地望著他。"太太,"K說,"我不懂像這樣一件事怎麽值得你卑躬屈膝向我懇求。要是正如你所說,我不可能跟克拉姆談話,那麽,不管你求不求我,我總是沒有法子辦到的。不過,要是我能夠跟他談話,那我幹嗎不該這麽幹呢,特別是因為這樣一來,就推翻了你反對的主要理由,而你的其他道理也就不足信了。當然,我是愚昧無知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可動搖的悲慘的事實,可這也給我帶來了一切無知的好處,那就是我有比較大的膽量,因此,只要一息尚存,我就準備這樣愚昧無知下去,準備忍受未來的一切惡果。可是這些後果實際上不會影響別人,只會影響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麽不懂你要懇求我的道理。我相信你會永遠照料弗麗達的,因此,要是我從弗麗達的窩裏不見了,你只會把這看作是一件謝天謝地的大好事。那麽,你怕些什麽呢?你當然是不會……在一個愚昧無知的人看來什麽都是可能的,"說到這裏,K猛地推開了門,"你當然是不會為克拉姆害怕的啰?"當他帶了兩個跟在他後面的助手跑下樓去的時候,老板娘一聲不響地盯著他的背影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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