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記 4》蒼蠅

自上一次寫下什麽以來,幾個月過去了。我的理解力處於休眠狀態,而我活得像一個別的什麽人。我經常有一種代理他人快樂的感覺,我並不存在。我一直是別的什麽人,不動腦子地生活。 

今天,我突然回到曾經的我,或者自己夢想中的找。在順利完成一些無意義的任務之後,極大的疲憊在剎那間襲來。我用雙手撐著腦袋休息,臂肘落在斜面的高高寫字臺上。然後,我閉上雙眼,再次找到了自己。
在假寐的深遠之處,我記起了自已經歷過的一切。清晰的景觀歷歷在目,老農場的一道長墻在我面前突然升起,在這個場景之中,我接著看見了打谷場。
我對生活的無聊有一種迅速的敏感。一觀看,感覺,記憶,忘卻,都是一回事,全都混合成我臂肘上輕輕的痛感。樓下大街上傳來的私語碎片,還有恒常公務的微弱聲音,在靜靜的辦公室裏繼續。
我把雙手重新放在寫字臺上休息的時候,我朝周圍掃了一眼,那眼光必定有一種對死氣沈沈世界的可怕疲憊。我目光所擊的第一件東西是棲於墨水瓶上的一只綠頭大蒼蠅(在其他辦公室傳來的喧鬧以外,那就是含混嗡嗡聲的來處吧)。這個無名和處處戒備的東西,我看它必定來自地獄。它鮮光閃閃的綠色和低啞的聲調特別令人反感,卻並不醜陋。它是一個生命!
也許有一種超級力量,有真理的上帝和魔鬼存在於我們錯亂的幻影裏,對於它們來說,我們不過也是—又鮮光閃亮的蒼晚在它們的凝視之下停息片刻而已。
這是一次輕而易舉的觀察?一種陳腐不堪的評說?還是信口開河的哲學?也許,我從來沒有思考過它這一點:我只是有所感覺。這種感覺直接出自我自己的肉體,還有我完全恐怖的神經肝…··」於是,我作出了這一個可笑的比較。當我把自己比作一只蒼蠅的時候,我就是一只蒼蠅。當我想象自己感覺如此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是一只蒼蠅。而我感覺我有一只蒼蠅的靈魂,被一只蒼蠅的身體包裹,像一只蒼蠅那樣去睡覺。最可怕的是:就在這同一時刻,我是我自己。我極不情願地看看天花板,以查證那裏並沒有超凡的存在,也不會有一柄權杖來將我拍扁,就像我能夠把那只蒼蠅拍扁。謝天謝地,我重新觀望四周的時候,蒼蠅似乎無聲無息地已經不見了。不以人的意願為轉移,辦公室裏所有的哲學再一次失去。
  (1932,3,16)

不視而見

有一次,悶熱已經過去,第一陣閃光的雨滴沈沈地落下來,足以使雨聲清晰可聞。空氣中有一種前一段悶熱時所沒有的寂靜,有一種新的平寧,接納著全憑雨水攪起的一陣微風。這是一場讓人開心而喜悅的細雨,沒有風暴和黑壓壓的天空,那些出門人甚至不用雨傘和雨衣,事實上,他們急匆匆走到亮閃閃的街道上的時候,閑談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在笑。
在這閑暇的一刻,我走到辦公室打開的窗子面前——因為悶熱它一直打開著而且一直開到雨來之時——我以目光中認真和漫不經心的慣常混合,看外面的景觀,清楚地看見一個我註目之前就已經描繪過的場景。於真萬確,街上走善兩個外觀士看來高高興興構普通大,在一場喜雨之中說著笑著,沒有什麽匆忙,準確地說,他們穿越雨天中一片潔凈清澈,在活潑地散步。
不管怎麽樣,一陣驚訝就在眼前:一個貧寒可憐但並非殘疾的老人,突然在通過細雨之時發起了脾氣。此人顯然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充其量是具有一種易於發作的不耐煩。我緊緊地打量著他,不是用通常打量事物時那種渙散的目光,而是用破譯象征之物時才派上用場的分析性眼神。他並不象征任何人,那正是他行色匆匆的原因。他象征著那些從來沒有具體角色的人,那正是他受害的根源。他不屬於那樣一種人,對下雨這件事居然有反常的歡喜並且微笑。他關註雨的本身——一個無意識的存在,如此的無意識以致他能夠有現實感。
但這不是我要說的。一種神秘的走神,一種心靈的緊張,使我無法繼續使自己沈入對那個路人(由於我不再看他,事實上他很快就會消失於視野)的觀察,也無法繼續把一次次觀察悄然相接。走神之余,我聽著,但根本沒有聽到的郵亭的夥計們的聲音,從辦公室的那一頭貨庫的開始之處傳入我的雙耳;從靠著窗子的桌子邊,可以看見院子,我在這裏看著,但無法在嘻嘻笑聲和剪子的咯吱聲中,看見開包的動對價“計,用牛皮紙包裝著什麽並且噴嚏兩下用兩個結頭掛緊箱子。
一個人只能看見他已經看見過的東西。
一些深藏的恐懼是如此細微和四處彌漫,很難被我們把握,無論它是屬於我們的心靈還是屬於我們的肉體,無論它是一些不適,來自一種對無益生命的沈思,或者更像是我們某些內在損裂所引起加人毛擁——在魯凡脫電或者.腦子裏。有關自己的一般意識,是如此經常地讓我感到模糊不清,似是自己滯積的部位,暗中沈澱的東西攪成一團。存在是如此經常地傷害著我,簡要地說,我感到一種如此不明不白的惡心,我不能辨別這僅僅是一種乏味,還是—種我真正病了的跡象!
今天,我心中的黯然已滲入骨髓。一切事情都同我過不去——記憶,眼睛,手臂。就像是我生命的每一個部分都患有風濕病。白天裏清澈的光明,藍天上遼闊的純凈,散亂光斑穩定的潮湧,這些東西沒有一樣可以打動我的生命。我不為輕輕的秋風所動,那秋風一直挽留著夏日的殘痕,把色彩借給天空。對於我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有任何意義。我悲哀,但是沒有一種有限的甚至也沒有一種無限的悲哀。我的悲哀超出這一切,遍布在大街上的垃圾箱裏。
這些詞語並沒有準確表達我的感受,毫無疑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準確表達人們的所感。但是,我試著用某些方式,用一些觀念來表達我的感覺,表達我不同方面的一種混合,還有我下面的街道——因為我也看著它,它也就屬於我,是我的一部分,正在以一種親近的方式對抗我的分析。
我願意在遠遠的土地上過一種不同的生活。我願意在我不知道的旗幟下成為另一個死者。我願意在另一個時代稱王(一個更好的時代,純粹是因為它不是今天),那個時代在我的面前活煙閃光色彩繽紛於不可知的斯芬克司謎陣之中。我想要任何能使我變成似乎可笑之人的東西,只因為這種東西能使我變得可笑。我想要,我想要……但太陽發光的時候』總是會有太陽,夜晚降臨的時候總是會有夜晚。恐懼折磨我們的時候總是會有恐懼,夢想撫育我們的時候』總是會有夢想。某些東西,有的時候就總是會有的,從不會因為它更好一些或者更糟一些就會要有,如果說它會有的話,只因為它是另外的他者。
總是會有助,…..清潔工正在下面工作,清掃著街道和垃圾箱。他們笑著說著把垃圾箱一個個弄上卡車。我從高高的辦公室窗子裏以低垂眼皮下懶懶的目光看著他們。一些細微而不可理喻的東西,將我的感受與我眼中正在堆積的垃圾箱聯系起來,某種不可知解的感覺,將我的單調、苦惱、惡心以及其他什麽都統統送入了一個垃圾箱。一個人在大聲的玩笑中,把它扛在肩頭,置於一輛遠處的拖車上。白天的陽光朗朗如常,斜斜地棲落在狹窄的街面,灑落在他們搬起垃圾箱的地方,只是沒有灑及陰影中的垃圾箱本身。然而,在那裏的街角,一些當差的小夥計們正無所事事地忙碌。
(1933,11,2)

第二時間

荒涼的房子深處,有早晨四點鐘時鐘緩緩敲落的鐘聲。說這所房子荒涼,是因為人們都睡了。我還沒有睡,也不打算睡。沒有什麽東西攪得我遲遲不眠,也沒有什麽東西壓住我的身體妨礙休息。我陌生的身體躺在乏味的靜描之中,床頭月光股航,街燈更顯寂寞。我累得不能思考,累得甚至無法感覺。
我的四周是玄秘而裸露的宇宙,其內容空空如也,唯與長夜相峙。我在疲倦和無眠之間分裂,達到了我對神秘事物的形而上知識給予生理接觸的片刻。有時候,我的心靈柔弱,於是每一天生活裏的紛亂細節便漂流到意識的表面,使我失眠之余只好抽出一張財務平衡表。在另一些時候,我在半睡中醒來,死氣沈沈地呆著,依稀幻象以其偶有的詩意色彩一幕幕在我漫不經意的大腦裏靜靜閃過、我的眼睛沒有合一上。我微弱的視域靠街燈遠遠的余輝鍍上光邊。街燈一直亮在下面,在大街上被遺棄的地段。
停下來。去睡覺,用一個陌生者那裏完全秘藏不露的更好和更多憂傷的事情,來取代這個斷斷續續的意識!……停下來,去漂流,像河水一樣流淌,像沿著海岸線那巨大海洋在夜色中清晰可見的潮起潮落,一個人只有在這種狀態裏才能真正地睡著!……停下來,成為不可知的外界之物,成為遠遠大街上樹枝的搖動,成為人們可感百不可聽到的樹葉飄落,成為遙遠噴泉的小小水珠,成為夜晚裏花園中整個模糊不清的世界,在永無終點的復雜性中失落,在黑暗的自然迷宮裏失落蔔…··停下來,一停永逸,但還以另一種形式存活,就像書本翻過去的一頁,像松開了辮結的一束散發,像半開窗子朝外打開的一扇,像一條曲徑上踏著沙礫的閑散腳步,像一個村莊高高上空倦意綿綿的最後一縷青煙,還有馬車夫早晨停在大路邊時懶洋洋的揮鞭……讓我成為荒誕,混亂,熄滅——除了生命以外的一切。
我在這種不斷繁育生長著的假設裏人睡,有一點勉強,這就是說,其實沒有睡覺或者休息,不安的眼皮若起若落,像骯臟海面上靜靜的泡沫,像下面街燈遠逝的微弱之光。
我睡著了,半睡著了。
我身之外,我躺著的這個地方以外,房子的靜溢延及無限。我聽到時間在飄落,一滴又一滴,但是聽不到點滴飄落本身。我的心壓抑著自己的記憶,關於一切的記憶,關於我的記憶,都被消減至無。我感到自己的頭落在枕頭上,在枕頭裏壓出了一個窩。與枕套的接觸,如同夢中的肌膚相親。落在枕頭上的耳朵,精確無誤地頂壓著我的腦袋。我的眼皮疲倦地垂下,睫毛卻在松軟枕頭的敏感的白色上,弄出一種極小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我呼氣,嘆息,我的呼吸剛剛發生,就已經不是我的了。我沒有思想和感覺的痛苦。在這所房子裏。時鐘在事物的核心占據著一個精確的位置,敲響了四點半,這響亮而空蕩蕩的聲音。
夜晚太大、太深、黑暗而且寒冷!
我打發著時光,穿越靜溫,就像紛亂無序的世界穿越著我。
突然,一個神秘之子,如同夜晚的一個純真生命,一只雄雞叫了起來。好了,現在我能夠睡覺了,因為心中有了早晨。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在笑,頭部輕輕地壓向交叉著養護我面龐的柔軟枕頭。我可以把自己拋棄給生活,我可以睡覺,可以忘記自己……在新的睡意黑壓壓把我沖刷的過程裏,我記起了啼曉的雄雞。沒準真是這只雄雞,啼破了我第二生命的另一種時間。生活就是成為另一個。生活就是成為另一個。如果J個人今天想要感覺他昨天感覺過的事,這種感覺甚至都是不可能的。因為那不是感覺,只是在今天對他昨天感覺的回憶,是昨天逝去的生活仍然存活著的屍體。
從一天到另一天,是石板上擦去的一切。每一天新的朝霞中都有新的~天,都永遠處在感情重現原生性的狀態中——這一點,而且只有這,反值得實現或者擁有,如果我們總要實現或者擁有一點不夠完美的東西的話。
這一片朝霞為世人首次所見。當白熾從來沒有這樣浮出地平線時,粉紅色的光輝也從來沒有這樣化人金黃,西邊那些玻璃窗作為眾多房屋的眼睛,在漸漸亮起來的世界裏進入一片沈靜。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刻,沒有這樣的光輝沒有我這樣存在的生命。明天將要到來的一切,必定與今天通然有別,我將通過通然有別①眼睛來觀看,一切將充滿著新的景象。
群山峻嶺般的城市!高大的樓宇紮根於此拔地而起淩空直上,群樓漬湧而至彼此莫辨地堆積一片,被若暗若明的光線編織在一起——你就是今天,你就是我,因為我看見了你。[……]如同憑靠著一只船上的欄桿,我愛你,就像兩船交會時的相互熱愛,有一種它們相互擦肩而過時感到的無法說清的惆悵和依戀。
(1930,5,18)

時光的微笑

我在這個咖啡館的露臺上,戰戰兢兢地打量生活。我沒有看見什麽,僅僅看見喧鬧的人們在我這明亮的小小一角,專註於各自的事情。像醉酒的開始,一種巨大的乏味暴露出事物的本相。淺顯明白而且無人異議的生活,在我身外的路人腳步之間流逝。
這一刻,我的情緒全部凝滯,與其他所有時間的情形似乎不一樣,我混亂的感受竟然還誤產著清晰。像一只想象中的禿鷹,我展開翅膀卻沒有飛翔。
作為一個敢於理想的人,也許我最偉大的靈感,真的再也無法突破這個咖啡館裏這張桌子邊這個椅子的束縛。
一切都徹底空虛,死灰飄零,虛幻不實如黎阻前的一刻;而陽光明朗和完美地從萬物中浮現,給萬物鍍亮一種微笑而淒涼的現實。世界的全部神秘從這種平庸和這條街道裏雕刻出來,出現在我的眼前。
唉,所有日子裏的事物是如何神秘地被我隨意打發!陽光觸撫著人類復雜生活的表面,時光,一個猶疑的微笑,隱隱掛在神秘性的嘴。

古老。它們如此隱秘,與萬物閃耀的意義之光是如此的通然相異。自閉最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此容易地折磨我,知道了這一點以後,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這種情況。一片流雲飄過太陽,也足以給我傷害之感,那麽我生活中無邊無際的滿天暗雲人何以堪?

我的自閉不是對快樂的尋求,我無心去贏得快樂。我的自閉也不是對平靜的尋求,平靜的獲得僅僅取決於它從來就不會失去。我尋找的是沈睡,是熄滅,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放棄。
對於我來說,陋室四壁既是監獄也是遙遠的地平線,既是臥榻也是棺木。我最快樂的時候,是我既不思想也不向往的時候,甚至沒有夢的時候,我把自己失落在某種虛有所獲的麻木之中,生活的地表上青苔生長。我品嘗自己什麽也不是的荒誕感,預嘗一種死亡和熄滅的滋味,卻沒有絲毫苦澀。
我從來沒有可以叫作“主宰”的人。沒有基督為我而死、沒有佛陀為我指出正信之道。
在我夢幻的深處,沒有太陽神阿波羅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現,照亮我的靈魂。

消逝時光的囚徒

除了生命,一切事物對於我來說都變得不可承受——辦公室,居室,街道,甚至它們的對立物(假如這樣的對立物存在),都會將我淹沒和壓迫,只有生活的整體能給我提供寬解。是的,整體的任何部分都足以撫慰我。一道陽光源源不斷地照進死氣沈沈的辦公室。街上的一聲叫賣直上我住房的窗口,還有人們的存在,氣溫和天氣的變化,以及世界令人生畏的客觀性一道陽光突然照人我的心胸,我的意思是,我突然看見了它—…·它是一束幾乎沒有色彩的光亮,像一片赤裸的刀刃劃破黑暗和木地板,使周圍一切都有了生氣,包括舊釘子,地板條之間的縫隙,還有表格密布不見空白的紙頁。
我觀察陽光射人靜靜辦公室帶來的難以察覺的影響,足有好一陣……我是消逝時光的囚牢!只有囚禁者才會有一種觀察螞蟻者的勃勃興趣,才會對一道移動的陽光如此註意。文明是關於自然的教育忽明忽暗的螢火蟲相互追逐。一片寂黑之中,四野的鄉村是一種聲音的大寂滅,散發出似乎不錯的氣味。它的寧靜刺傷著我,沈沈地壓迫著我。一種無形的停滯使我窒息。
我很少去鄉下,幾乎沒有在那裏呆上一天或者過夜。不過,我一位提供住房與我的朋友,今天根本不理睬我對其邀請的婉拒,我只得滿心疑慮地來了,像一個人不好意思地趕赴盛會。
然而,我到達以後感到愉快,享受了清新的空氣和開闊的空間。我的中飯和晚飯也吃得很好。
只是現在,當我在深夜裏獨坐於一個沒有亮燈的房間裏,這一片捉摸不定的地方給我注入不安之感。
我就寢的房間裏,窗子正對著開闊的鄉野,對著漫無邊際的鄉野,對著浩大的星河燦爛之夜——我可以感到那星雲中有靜靜的微風在騷動。坐在窗前,我用我的感覺來沈思宇宙生活的虛無。時光停駐在一種令人不安的和諧之中,這種和諧統治一切,包括一切事物的似隱非隱,包括木頭(褪色泛白的窗沿,我擱置左手的地方),那裏的舊油漆起了泡,摸起來有點粗。
多少次,我的眼睛向往著這種平寧,但眼下如果不是太難,如果不是有失禮貌,我幾乎就要逃走!一旦落入高樓之間那些狹窄的街道裏,我又多少次想到,我相信平寧、散淡、恒定能夠在這裏找到,它們存在於自然的事物中間而不是另一種地方——在那裏,人們一旦用上了文明的餐桌布,就忘記了清漆刷過的松樹何在!
此時此地,感受著健康以及累人的健康,我被安逸、拘束以及思家之心困擾著。
我不知道,這種情況僅僅屬於我,還是所有的人都彼此無異。在所有人的眼裏,文明意味著再生。但是,對於我或者感覺與我相同的人們來說、人造品似乎已經盛為電然以及隔生的_自然。不,應該這樣說:人造品並沒有成為自然,而自然已經完全變質變樣。我憎惡汽車,我的快樂裏無須汽車和其他科學的產品——電話和電報——它們使生活變得方便;我也不靠這些產品提供樂趣——留聲機和收音機——熱愛這些東西的人當然可以從中取樂。
我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一無所求。但是我熱愛塔格斯河,因為偉大的城市坐落在它的岸邊。我欣賞長天,因為我能夠從貝克薩區的四樓窗戶裏看到它。比起從格雷卡或者阿爾康塔雷遠望靜靜月光的波光閃閃,鄉村或自然裏沒有任何一件事物可以與之媲美。對於我來說,陽光下裏斯本變幻無窮的色彩,也比任何鮮花更好看。
只有穿上衣裝的人,才能發現裸體的美麗。對於聲色的節制,其壓倒一切的價值就是可以作為能量的制動閘。人造品是人們享樂於自然性的一種方式。我之所以在廣闊田野裏其樂融融,是因為我並不生活在這裏。一個人倘若從來沒有受到過制約,也就不可能有自由的概念。文明是一種關於自然的教育。人造品提供了人們接近自然之道。然而,我什1萬萬不可做的,是不要錯把人造品當作自然。人類最高靈魂的本質,就存在於自然與人造品之間的和諧之中。一瞥越過一道郊區墻界以後對那邊鄉村的一瞥,也許比另一個人整整的一次旅行,還要給我更多強烈的自由之感。我們在此觀察事物的駐足之點,構造了一個倒轉金字塔的頂端,整個金字塔的基礎則無可限量。
(1930,5,15)

聳聳肩(原標題如此——譯者註)

一般來說,對於我們不知道的觀念,我們總是用我們有關已知概念來加以染色:如果我們把死亡叫作安息,那是因為死亡形似安息;如果我們把死亡叫作新生,那是因為死亡看起來與此生大不相同。我們從這些對現實的小小誤解出發,建立我們的信仰和希望,靠我們叫作蛋糕的面渣而活著,這種叫法可以讓窮孩子們得其所樂。
但這是全部生活的情形,至少是一般意義下被認請為文犯的生從在某些特定方式向敵情形。文明的組成,需要給事物一個不甚合適的名字,然後幻想由此產生的結果。而事實上虛假的名字和真實的幻想便共同創造出一個新的現實。事物並不會真正改變,因為那只是我們的制造使然。我們大量制造著現實。我們采用我們總是采用的原材料,但在形式方面借用有效的人為之力,以防結果雷同。一張用松木造成的桌子是松樹,也是一張桌子。於是,我們坐在桌子旁邊而不是坐在松樹旁邊。愛情是一種性本能,但我們不是拿這種本能來戀愛,而是預設另一種情感的存在,而這種預設便有效地成為另一種情感。
我碰巧坐在咖啡館裏,平靜地記錄下這些曲曲折折的思考。這些思考來自某些東西的激發,一如我走在大街上的情形。我不知道激發物是些什麽,一絲微小陽光的突然顫動,一種含混不清的喧囂,對香氣的記憶或者音樂的一個片斷,每一樣都可以成為不可知道的外部影響以攪亂心弦。
我不知道這些思想正在什麽地方形成導引,或者不知道我將在什麽地方形成對這些思想的選擇性導引。今天的日光迷蒙,潮濕而且溫暖,暗淡得還不那麽兇,有點奇怪地一成不變。一些我還無法理清的感覺折磨著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一些討論的線索。寫下的詞語完全不聽使喚。意識裏暗區四伏。我寫著,或者更像是抄寫著,這些語句不在於言說什麽特定的摯問藝而在於使有已在秘德中能夠做一點什麽。對於寫下松軟筆跡的禿頭鉛筆,我無心將其削尖。我慢慢地朝咖啡館裏用來包三明治的白紙(他們向我提供的,因為我沒有要別的東西而且別偽東西也沒在了,於是這張紙至死猶白)寫著。
我感到充實,向後靠了靠。黃昏在一種黴氣沈沈和猶疑不定的光線中降臨了,沈悶而且無雨……我停止了寫作,只因為我停止了寫作。

瑣事

生活自然是很瑣屑的,正常而卑下的無聊瑣事像一片積塵,在我們人類存在的平庸部下、賤之下劃出了一條汙七八糟的粗黑體線條。
出納帳攤開在眼前,而生命卻在夢想著整個神奇的東方世界;辦公室主管開著無害的玩笑卻冒犯著我的整個宇宙;老板正在聽電話,而他的女兒,那位什麽什麽小姐【……」撞人我沈思的過程中。這種沈思純粹是美學和知識性的,與某種理論的色欲部分毫不相幹。
每一個人都會遇到老板及其不合適的玩笑,都會遇到一顆不能被宇宙所打動的心靈。任何人都會有一個老板和一個老板的女兒和一個總是不合時宜的電話——恰恰在黃昏燦爛降臨之際。小姐們蔔…··調險地說著她們情人的壞講就橡膠批都知道破。說他們精p最要緊的一刻居然撒尿。
但是,所有的夢想者,即便他們不在貝克薩區的辦公室裏入夢,即便他們也不用面對著紡織公司的一紙平衡表,他們中的每一個也都有一本帳在眼前打開——無論它是什麽,是他們娶回的女人或是肝…··」一個他們已經繼承的未來,無論到什麽時候,它都將永遠一清二楚。
然後,會有一些朋友,有至愛親朋。開心的事是與他們閑聊,與他們一起吃午餐,還與他們一起吃晚餐,當然啦,不知是怎麽回事,他們會如此的汙穢,如此的下流,如此的瑣屑。他們是這樣一種工場,即便你已經走到街上還將作約束;是這樣一些帳本,即便你已經幸運出國了還壓在你的頭上;是這樣一些老板,即便你已經一命鳴乎了還陰森地站在你的身後。
我們所有的人,夢想著或者思考著的我們,都是一個紡織公司的會計和助理會計,或者在其他的貝克薩做著一些其他的什麽生意。我們清理著收入和付出,加上數字和放過數字,我們得到自己從來就興味索然的得數和看不見的平衡。
我寫著這些詞語的時候面帶微笑,但我的心感覺到世界似乎將要破裂,將要像一件東西破裂,化為碎片,化為粉末,化成丟入垃圾堆的垃圾,被人們扛上肩運到市政管委會的垃圾車上去。
一切都以開放的心胸和崇敬的心情,等著將要到來的帝王。他差不多就要到達了,因為他的浩蕩隨從揚起塵霧,正在東方緩緩的黎明中形成一片新的迷蒙,遠處此起彼伏的矛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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