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4.1 北山杉

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論山就得數比睿山,論節日就可算加茂的節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節已經過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讓齋王[齋王,天皇即位時,每每選未婚的公主侍奉伊勢神宮和賀茂神社,此人稱為齋王。]加入了葵節的敕使隊伍。這是古時候的一種儀式,相傳齋王在隱居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體洗凈。由坐在轎子上、身穿便禮服的女官領先,女嬬[女嬬,屬內侍司,在宮中掌管掃除、點燈的女官。]和童女等隨後,樂師奏著雅樂,齋王則穿一身十二單衣坐在牛車上,遊行過去。由於這身裝束,加上齋王是由女大學生一般年齡的人裝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風雅華麗。

千重子的同學中,有個姑娘被選上扮齋王。那時候,千重子她們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觀看遊行隊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說幾乎每天都要舉行大大小小的節日。翻開日曆,整個五月份,不是這兒就是那兒,總有熱鬧可看。

獻茶[獻茶,供奉神佛的茶。]、茶室、郊遊臨時休息地、茶鍋等,總有用場,甚至供不應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連葵節也沒去參加。五月多雨,是個原因。但是小時候經常被領去參加各種節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但千重子卻喜歡去看新葉的嫩綠。高雄附近楓樹的新葉自不消說,若王子一帶的,她也很喜歡。

友人從宇治寄來了新茶。千重子一邊沏茶一邊說:

「媽媽,咱們今年連去看採茶的事也都忘記了。」

「採茶嘛,現在還有吧?」母親說。

「也許還有。」

那時候,植物園裡林蔭道旁的樟樹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的美麗,大概也是屬於抽芽稍晚的吧。

千重子的女朋友真砂子掛來了電話。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楓樹嫩葉?」她邀請千重子說,「現在比看紅葉的時候人少……」

「不會太晚嗎?」

「那兒比城裡冷,大概還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頓了頓,接著又說,「本來看過平安神宮的櫻花,就該去看周山的櫻花才好呢。可是全給忘了。那棵古樹……櫻花已經看不成了,不過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樹哩。從高雄去很近嘛。望著那挺拔秀麗的北山杉,就會感到心情舒暢。你願意陪我去看杉樹嗎?比起楓樹,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樹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覺得既然已經來到這兒,就決定還是去看看高雄的神護寺、槙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等處的楓樹綠葉。

神護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經穿上西式夏裝、腳登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還好,擔心的是穿著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麼樣。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顯得毫不費勁的樣子。

「你干嗎總是那樣瞧著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腳步,俯視著清瀧川那邊說,「本以為樹木都已鬱鬱蔥蔥,那裡會很熱鬧的,可沒想到會這樣涼爽啊。」

「我是說……」真砂子,「千重子,我是說你呀!」

「……」

「人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美人兒啊!」

「討厭鬼!」

「素雅的和服在萬綠叢中把你的美貌襯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華麗的衣裳,會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鮮艷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親毫不吝惜地剪給她的那條紅白相間的腰帶。

千重子登上了石階。真砂子在想神護寺的平重盛[平重盛(1138—1179),平安王朝末期的武將。]、源賴朝[源賴朝(1147—1199),鎌倉幕府的將軍,武家政治的創始人。]的肖像畫和世界馳名的安德烈·馬爾羅[安德烈·馬爾羅(1901—),法國作家、政治家。]的肖像畫,她好像發現在重盛的臉頰上還是什麼地方隱約殘留下緋紅的時候,才說出那句話的。而且,千重子從前也聽到真砂子講過好幾次同樣意思的話。

在高山寺,千重千喜歡從石水院那寬闊的廊道上眺望對山的姿容。也喜歡觀賞祖師明惠上人[明惠上人(1173—1232),鎌倉時代的華嚴宗高僧。]樹上坐禪的肖像畫。在壁龕旁邊攤放著一幅《鳥獸圖》的複製品。她們兩個人受到了招待,在這條廊道上喝茶。真砂子不曾從高山寺再往裡走。那兒是遊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記得父親曾帶她到周山賞花,摘了筆頭菜就回去了。筆頭菜又粗又長。此後,每次到高雄來,哪怕是一個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莊走一趟。如今它已經合併到市裡,成了北區中川北山町了。這裡只有百二三十戶人家,似乎叫做村更合適。

「我走慣路,咱們走走吧。」千重子說,「再說,又是這麼好的路。」

走到清瀧川岸邊,有一座陡峭的山必將過來。不一會兒,就看見一片美麗無比的松林。筆直參天的杉樹非常整齊地聳立著。一看就知道是經過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這個村莊才能出產這種有名的木材——北山圓木。

下午三點大概是工間休息的緣故,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婦女從杉山賞花走了下來。

真砂子突然站住,獃獃地凝望著人群中的一個姑娘:

「千重子,那個人很像你,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紋的窄袖和服,雙肩上斜系著攬袖帶[攬袖帶,日本婦女在勞動時為了挽起和服的長袖,斜系在雙肩上而在背後交叉的帶子。];下身穿裙褲[裙褲,日本婦女在勞動時穿的一種紮腳褲。],系著圍裙;手戴手背套[手背套,日本婦女在勞動是為了保護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種手背套。],頭上還扎了頭巾。圍裙一直繞到背後,兩旁開叉。她身上只有攬袖帶和從裙褲露出來的細腰帶是帶紅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樣的裝扮。

大原女[大原女,由京都大原鄉到京都市裡賣柴的婦女。]或白川女打扮都相似,像古裝玩偶的樣子。她們全是穿山上的勞動服,不像是要進城賣東西的模樣。可能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勞動的婦女形象吧。

「像極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千重子你好好看看。」真砂子一再說道。

「是嗎?」千重子並沒認真看,「你啊,別太冒失了。」

「什麼冒失,那麼漂亮的人兒……」

「漂亮倒是漂亮,不過……」

「簡直就像你的異母姐妹啊!」

「瞧你,這樣冒失!」

真砂子被她這麼一說,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太離奇了,她都快要笑出聲來,於是又強忍住笑,說:

「人的相貌,雖然也會偶然相像,可卻沒有這麼像的啊!」

那個姑娘和她身邊的姑娘們沒有注意到千重子她們倆,便擦身走了過去。

那個姑娘把頭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點前發,幾乎遮住了半邊臉。不像真砂子所說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臉。也沒能相對而視。

再說,千重子曾多次來過這個村子,看見過男人們把大杉圓木的樹皮粗粗的剝掉之後,再由婦女仔細地剝一遍,然後用水或溫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砂子,輕輕地刷洗著圓木的情景,她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兒都是在路旁或戶外進行的,而在這小小的山村裡,不至於有那麼多姑娘。當然,她也沒有把每個姑娘的面孔都一一仔細地觀察過。

目送姑娘們的背影遠去之後,真砂子也稍稍平靜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連說了幾遍,然後要仔細大量千重子的臉似的歪了歪頭,「的確很像啊!」

「什麼地方像呢?」千重子問。

「是啊,怎麼說呢?總覺得很像。可是,很難具體說什麼地方像,許是眼睛或是鼻子……不過,中京的小姐和山村的姑娘當然是不一樣嘍。請原諒。」

「瞧你說的……」

「千重子,咱們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嗎?」真砂子戀戀不捨似的說。

「到她家去瞧瞧好嗎」這種話,即使出自開朗的真砂子之口,也僅是說說而已。然而,千重子卻放慢了腳步,幾乎要停了下來。她時而仰望杉山,時而凝視堆放在家家戶戶門前的杉圓木。

白杉圓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簡直像手工藝品呀。」千重子說,「據說也用她來修建茶室,甚至還遠銷東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齊地立著一排圓木;二樓也立著一排。有一處人家,二樓那排圓木前面,晾曬著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著說:

「這家人說不定就住在圓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圓木小屋旁邊,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嗎?」

「唔,二樓上還晾曬著衣服吶……」

「真砂子,你說那位姑娘像我,也是這樣信口開河的吧。」

「那個和這個是兩碼子事。」真砂子認真起來,「我說你像她,你覺得遺憾嗎?」

「一點也不覺得遺憾。不過……」千重子說話間,腦子裡卻突然浮現出那姑娘的眼神來。一個健康的勞動形象,眼睛里卻蘊含著深沉而憂鬱的神色。

「這個村子的婦女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迴避什麼似的說。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沒有什麼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樣子。賣菜的、賣魚的何嘗不是……」真砂子輕快地說,「像你這樣的小姐才看見什麼都欽佩呢。」

「別看我這樣,我也會干活的呀,你才是個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兒的。」真砂子干脆地說。

「干活兒,說起來簡單……真想讓你看看這個村子的姑娘干活兒的情景呢。」千重子又把視線投向杉山,說:「已經是開始整枝的時候了吧。」

「什麼叫整枝?」

「為了使杉樹長好,用刀把多餘的枝椏砍掉。人們有時還要使用梯子,有時則像猴子一般從這棵杉樹梢盪到另一棵杉樹梢……」

「多危險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飯的時候也不下來……」

真砂子也抬頭望了望杉山。筆直聳立著的一排排樹干,實在美極了。殘留在樹梢頂端的一簇簇葉子,也像是一種精巧的工藝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巔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的一棵棵杉樹,彷彿一抬頭就可望及。這些杉木是用來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態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調。

只是,清瀧川兩岸的山,十分陡峭,墜落在狹窄的盆地上。據說,此地雨量多,陽光少,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條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風吧。假使遇上強風,杉樹就會從新長的嬌嫩地方彎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在山腳下和河岸邊排了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這個小小村莊的盡頭,然後再折回來。

那裡有一戶磨圓木的人家。婦女們把泡在水裡的圓木拿起來,用菩提瀑布的砂子細心地磨著。這種砂子是紅色的,像粘土一樣。據說是從菩提瀑布的下游取來的。

「如果那種砂子用完了怎麼辦?」真砂子問。

「一下雨,砂又會跟著瀑布一起衝下來,堆積在下游處。」一個年長的婦女答道。

真砂子心想:這回答得多麼樂觀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說的,這裡的婦女干起活來可真賣力氣。那圓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來做柱子的吧。

據說把磨好的圓木用水洗凈晾干,再卷上紙,或者捆上稻草,然後出售。

一直到清瀧川石灘,有的地方還種有杉樹。

真砂子看見山上種植的整齊的杉樹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城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塵不染的紅格子門來。

村子入口處,有個叫菩提道的國營公共汽車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們兩個人在這兒乘公共汽車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說了一句:

「一個女孩子要能像杉樹那樣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長起來就好了。」

「……」

「可惜我們得不到那樣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聲來了。

「真砂子,你有過約會吧?」

「唔,有過。坐在加茂川邊的草地上……」

「……」

「木鋪街的商店,客人也多起來。都掌燈了,我們得往回走啦,不知道商店裡都是些什麼人。」

「今天晚上?……」

「今晚七點半也有約會,現在天還沒擦黑呢。」

千重子很羨慕真砂子的這種自由。

千重子和雙親三個人,正在面對中院的內客廳里吃晚餐。

「今天這瓢正飯館的竹葉卷壽司是島村送來的,請多吃點兒。我只做了個湯,請原諒。」母親對父親說。

「是嗎?」

家鯽魚做的竹葉卷壽司,是父親最愛吃的。

「因為名廚師回來得晚……」母親指得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樹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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