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寫好的是文字，已經印刷的是書籍；不是詩。詩，讀者還未讀過，就不算真正完成



北島的《歲末》一詩，兩節，十一句。我唸了頭一節，下樓到飯廳泡杯茶。客廳的電視正播著《超級星期天》，主持人一面說著笑話，一面繼續他的尋人任務。捧茶上樓，我想我也有一項任務；北島的《歲末》前六句，正在尋找後五句。詩還未完成。

北島的文字，早在1993年收入牛津大學出版的《在天涯》，怎麼還未完成？已經寫好的是文字，已經印刷的是書籍；不是詩。詩，讀者還未讀過，就不算真正完成；已經完成的局部，只是詩人本身的版本。許多詩世代在流傳，是因為還有人繼續在讀詩，繼續在和詩對談，生命在各個不同的景況中，因詩而感動，而覺知；詩，也就不斷完成新的意義……。

請在這句話下劃條線，包括那刪節號：“不斷完成新的意義……。”《超級任務》有何意義？上節目尋人者，通常都是著名的藝人。在演藝界，出名，大概就像在政治圈一樣，是成功的同義詞。請也在“成功”一 詞下劃線。成功了，為何要尋找失散多年的師長、同學、朋友或戀人？“懷念”或許是一個比較方便的詞。由此而聯想到的境遇，可能也值得劃一劃線：點燃明燈，照亮前路；風雨同舟、並肩打拼；知心共樂、排憂解難；滄海援手、雪中送炭……。這些語句用得是濫了些，像黨團的動員令，但我們的想像力要向那刪節號去聚攏……。


生命的許多的詩，已經開了頭，從前沒寫完，常常也寫得不好，比如，有一句“謝謝你”，“對不起”或“我想你”，是應該寫進詩裏去的，因為，你懂得啦，忙嘛，亂嘛，搬家嘛，換工作嘛……，心掛掛的，就是一直都沒寫。多年以後，今天是應該補上一筆了。這詩，單方面寫沒意思，一定要找那人來，一道兒借那點點點、點點點刪節號所寓涵的，可以重溫、可以整理的故事對談，那句補說的話語，溫馨回腸，才能教詩的效 果淋漓盡致，教其意義完完整整的完成。

然後，回頭去看那些劃了線的詞句，它們隔離在沒劃線的字裏行間，因著劃線而突顯了出來，像是平地上的一座座山嶺；當一座山嶺望向另一座山嶺，完全就是一節詩在眺尋另一節詩的模樣。在它們超越其他的字句 而碰在一起時，好像這樣的排列－－“不斷完成新的意義……。”“成功”、“滄海援手、雪中送炭”……。”不是在說著我們可以想像的一些故事嗎？我們恐怕沒注意到，自己一旦開始設構故事，這些語句便在彼此對談了；時空被我們從一切背景中抽掉，變得無關重要。

我們的生命的詩，許多語句或章節，也已經劃過了線；現在回過頭去，在扁平模糊的年歲裏，它們是一座一座清晰的山嶺，儲藏了許多可覺知、可感動的故事－－上學與初進社會的；創業與動了真情的；成家與孩子誕生的；征駐與莊重撒退的；直言與沈默微笑的……。反正時空已失去作用，不同年紀的山嶺上的我，不管多少年了都沒離開，還常到夢裏來和我相認、對談；整理、補寫一些事，存在的意義遂變得更完整。像一節詩，召喚另一節詩，有時甚至完成了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