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38)

車剎重新換過,水箱皮管堵塞消除,活塞轉動起來,還有另外一些修理和改進,都由無機械頭腦但審慎細致的亨伯特爸爸付了錢,這樣,已故世的亨伯特太太的汽車在踏上新途之時,已全然一新。

我們向比爾茲利學校,出色的老比爾茲利學校保證,一埃我的好萊塢合同期滿便回來(我暗示道,富於創造力的亨伯特已受聘出任一部以“存在主義”為題材的影片的首席顧問;那時,存在主義正熱闊非凡)。實際上,我正在打穿越墨西哥國界的主意——現在我比去年勇敢了許多——並考慮與我的小姘婦怎樣生活,她現在身高已六十英寸,重九十英磅。我們翻出了旅行書和地圖。她興味盎然地查找著線路。

是不是正由於演戲的經歷,才使她長大了許多,摒棄了少女的厭倦情緒,才這般可愛她熱望探索豐富的規實?當我們離棄了切姆教授迷惑的房屋,沿著主街朝四線高速公路飛駛而去時,我體驗到慘淡卻溫 暖的星期天早晨奇異的夢境之光。

我的愛人穿的是黑白條紋的棉袍,戴一頂時髦的藍帽,白襪,褐色鹿皮鞋,與玉頸處那條銀鏈上的一顆切割美麗的巨大籃寶石不太相配:我送她的春天禮物。我們經過“新興旅店”,她笑笑。“出一便士買你的想法,”我說,她立刻伸出手掌,就在這時紅燈亮了,我必須迅速扳下制動,停下時,另一輛小汽車也慢慢停在一邊,一張惹人註目的臉,一位強壯瘦削的年輕女子(我在哪兒見過她?),一副高傲的表情,垂肩的褐色秀發,“咳”了一聲招呼洛——兩後朝向我,感情橫溢地、熱烈奔放地(認出了!)並且在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說:

“在演戲時把多麗帶走多麽可恥——你應該聽說了那次彩排以後作者大大讚揚了她吧——”“綠燈了,笨蛋,”洛壓低嗓門說,同時揮動著一條戴著手鐲的胳膊,漂亮的告別,聖女貞德(我們在當地劇場看的一出戲)猛地超越了我們,轉向“校園大街”。

“究竟是誰?弗蒙特還是拉佩爾梅耶?”

“不——埃杜薩·戈爾德——給我們輔導的小姐。”

“我不是說她。究竟是誰捏造的那出戲?”

“噢!是的,當然。一個老太婆,叫克萊爾什麽的,我猜。有一大群呢。”

“是她恭維你了?”

“恭維了我的眼睛——她吻了我純潔的額頭”——我的親愛的模仿著那種嬉笑的新表情——可能和她的舞台表演有關一一後來她對此嗜好不已。

“你是個有意思的小東西,洛麗塔,”我說——諸如此類的話。“很自然,你放棄了荒唐的舞台表演我真是欣喜如狂。

不過奇怪的是,你是在一切剛則達到高潮而丟掉一切的。

噢,洛麗塔,對你的放棄你可要謹慎。我記得你為營地放棄了拉姆斯代爾,為駕車兜風放棄了營地。我還可以列舉出你的其它一些突然的轉變。你應該謹慎,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應放棄的。你應該堅定不移。你應當想法對我好一些,洛麗塔。

你也應該註意你的飲食。你大腿的周長,你知道,不能超過十七英寸半。再多就該嚇人了(我是逗她,當然)。我們現在出發開始一次幸福的旅遊。我記得——”


我記得還是孩子時在歐洲,曾貪婪地望著北美洲的地圖,“阿巴拉契亞山脈”從亞拉巴馬直到新不倫瑞克連綿橫亙,它跨越的整個地區——田納西、弗吉尼亞各州、賓夕法尼亞、紐約、佛蒙特、新漢普郡和緬因,在我的想象中就仿佛一個巨大的瑞士甚或西藏,青峰玉疊盧巨松浩瀚,外來移居到此的山民,穿著光燦燦的熊皮,以及隱藏在喬木下的紅番。現在看,那一切均已蒸發成很小的一片市郊草地和一座巨煙裊裊的垃圾焚化爐,甚是駭人。再見了,阿巴拉契亞!離開那兒,我們穿過了俄亥俄州,三個以字母“I”開頭的州以及內布拉斯加——啊,西部的第一陣空氣!我們的旅程很松閑,一個多星期才到達大陸 分水嶺瓦斯,她強烈要求一睹標志“魔洞”四季開放的禮舞;然後至少花了三個星期才到達埃爾蘇期通,西部某州的一顆寶石,她又急切盼望爬那裏的紅礁。最近有一位紅透了的電影 名星酒醉和她男伴吵翻以後,就從那兒跳了下去。

我們又受到謹慎的汽車旅店憑一行題字的歡迎,諸如:

“我們希望你們有賓至如歸之感。為你的到來,所有設施皆已仔細檢查過。執照號碼已經登記在案。請節約使用熱水。我們有權不作通知便逐出任何霸王客人。不要往馬桶裏投扔任何廢物。謝謝。請多關照。經理再啟:我們奉來此店的客人為世上最優秀之人。”

住這些可怕的地方,雙人房間我們要付十元,成群的蒼蠅排列在沒有紗簾的門外,然後爭先恐後勝利地蜂湧進來。

我們前任的煙灰仍茍留在煙灰缸裏,枕頭上有一根婦人的頭發,還能聽見隔壁人往壁櫥裏掛衣服的聲響,那掛鉤機巧地用一圈線釘在橫木上以防偷竊,另外,最大的侮辱是,雙人床 上方的畫也象攣生的一對。我還註意到昔日的商業時尚也有所改變。木星趨向合並,逐漸形成了大旅社,(她並不感興趣,但讀者也許會吧)還增加了第二層樓,闊出了一間休息廳,小汽車全都挪進了一家公共修車廠,汽車旅店恢覆成完美的舊式旅店。

我現在提醒讀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對於他和我,現在都容易理釋過去的命運;但相信我,那正在醞釀中的命運卻並非那種你只需緊盯線索的離奇神密的故事。我年輕時曾讀過一本法國的探案故事,故事的線索實際都是用斜體字寫的;但那不是麥克費特的方式——即使一個人確已學會發現晦澀暗示的本事。

比如:我不會起誓說在我們中西部旅途之前或開始時,她沒有一次企圖從一個或幾個陌生人那兒得到些情報,或和他們進行什麽聯系。我們停在一家加油站,就在“珀伽索斯”的標志牌底下,她從座位上溜走,逃至車尾,我正彎身在翹起的引擎蓋下面看著機械師的操作,有一陣,前蓋擋住了她。我想以慈悲為懷,便只和藹地搖搖頭,盡管嘴上嚴厲她說這種種均是禁地,因為我明顯感到那些廁所——還有電話——都有高深莫測的緣故的,都是我的命運有責任捕捉的關鍵點。

我們都有這種命定的目標——對於這件事可能是一片再現的風景,對另一件事可能是一個數字——是經上帝精心挑選以期引起我們對某些具有特殊重要意義的事件的註意:比如約翰總是結結巴巴;瓊的心總象要碎了。

好啦——我的小汽車已經弄妥,我已經將它移出氣泵,讓位給一輛起吊卡車充氣——這時她越來越多的失蹤開始在灰朦朦的風中壓迫我,使我心情沈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神情煩燥不適,緊盯著加油站的細小瑣事,這似乎讓人吃驚,就象盯著鄉下人,卻發現自己處於無依無靠的旅行者的視線之內:那只綠色垃圾桶,那些非常黑、非常白等待出售的輪胎,那些漂亮的汽油箱,那只裝有各色飲料的水盒,四、五、七個扔在象是未完成的字謎框的木制密室裏的瓶子,還有那只小蟲耐心地在辦公室窗戶的內壁上走著。

收音機音樂從敞開的門裏傳出來,由於其節奏與風吹動蔬菜的起伏、搖擺以及其它舉動並不同步,讓人覺得這是一部老風光片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而鋼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樂譜,置顫動的鮮花、搖擺的樹枝於不顧。正當洛麗塔的裙子也逆著節奏飄曳,她從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轉了出來時,夏洛特最後一次抽泣聲不協調地震顫在我的全身。她見這兒的廁所被人占了,便過了一條街到“海神”標牌那邊去。他們說他們為自己幹凈如家的廁所頗感驕傲。他們還說,這些先付的明信片是為給你們批評準備的。沒有肥皂。什麽都沒有。

沒有批評。

那天或許是第二天,我們穿過一片莊稼地,旅程長得令人心煩,後來到了一個友愛的小城鎮,就留宿在“栗樹園”裏——舒適的木屋,濕施德的綠地,蘋果樹、一架老式秋千——還有一片廣闊的夕陽,但那疲憊不堪的孩子根本顧不上了。她要求經過卡斯比姆,因為那兒離她家鄉只三十英裏;以後的幾個早晨,我發現她無精打采,再也不願去看看約五年前她曾玩過跳房子的人行道。我非常害怕那條側路,原因很明顯;雖說我們已達成協議不以任何方式使自己太招人眼目——只呆在汽車裏,不去拜訪老朋友。她放棄此計劃給我的寬慰又被一個念頭破壞了:倘若她已覺出我是完全抵制對皮斯基的懷鄉癥,就象我去年那樣,她就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棄了。我呼口氣,挑明了這一點,她也嘆口氣,抱怨說不舒服。她想呆在床 上,至少呆到下中吃茶點的時候,周圍還有一大堆雜志。過後她感覺好點兒,就建議我仍繼續西行。我應該說她很溫 和,又嬌弱無力,極想吃些新鮮水果,我就決定去卡期比姆給她買一盒可口美味的野餐午飯。我們的小屋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從窗戶可以看見鄉路綿延直下,穿過整齊的栗樹,延伸到美麗的城鎮時又岔開象分叉的發絲。在純凈的清晨,那城鎮看上去是那般清晰如同小玩具一樣。還能看清一個象像侏儒一樣的女孩兒騎在一輛甲蟲一樣的自行車上,一條狗,以比例而言略顯過大;同樣清楚的是那些朝山進香客和騾子,蠟白的道路和藍色的山、紅色的小人。我有種歐洲人的嗜好,能不用車時就願意安步當車,因此我輕閑地走下來,結果就碰上了那位騎車姑娘——一個平談豐滿的女孩,梳著辮子,身後跟著一條聖伯納德大狗,它的眼眶象三色紫羅蘭。在卡斯皮姆,一位上了年紀的理發師給我理了個馬虎的頭:他嘮嘮叨叨地說起他玩棒球的兒子,每遇一個爆發音,唾沫就噴在我的脖子上,隔一會就用我的大圍巾擦擦他的眼鏡,或停下他顫顫巍巍的剪刀,去剪什麽褪了色的報紙,於是我無法專心了。忽又發現他正指著書架上一堆陳年老酒中的一張照片,這讓我大吃一驚,那位健壯的年輕捧球手已經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無味的咖啡,經我的猴子買了一捆香蕉,又花了大約十分鐘逛了熟菜店。至少過去了一個半小時,這個決意歸家的清教徒又出現在通向“栗樹城堡”的彎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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