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教室》林文月◆溫州街到溫州街 (上)

從溫州街七十四巷鄭先生的家到溫州街十八巷的臺先生家,中間僅隔一條辛亥路,步調快的話,大約七、八分鐘便可走到,即使漫步,最多也費不了一刻鐘的時間。但那一條車輛飆馳的道路,卻使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師視為畏途而互不往來頗有年矣!早年的溫州街是沒有被切割的,臺灣大學的許多教員宿舍便散布其間。我們的許多老師都住在那一帶。閒時,他們經常會散步,穿過幾條人跡稀少的巷弄,互相登門造訪,談天說理。時光流逝,臺北市的人口大增,市容劇變,而我們的老師也都年紀在八十歲以上了,辛亥路遂成為咫尺天涯,鄭先生和臺先生平時以電話互相問安或傳遞消息;偶爾見面,反而是在更遠的各種餐館,兩位各由學生攙扶接送,筵席上比鄰而坐,常見到他們神情愉快地談笑。

三年前仲春的某日午後,我授完課順道去拜訪鄭先生。當時《清晝堂詩集》甫出版,鄭先生掩不住喜悅之情,叫我在客廳稍候,說要到書房去取一本已題簽好的送給我。他緩緩從沙發椅中起身,一邊念叨著:「近來,我的雙腿更衰弱沒力氣了。」然後,小心地蹭蹬地在自己家的走廊上移步。望著那身穿著中式藍布衫的單薄背影,我不禁又一次深刻地感慨歲月擲人而去的悲哀與無奈!

《清晝堂詩集》共收鄭先生八十二歲以前的各體古詩千餘首,並親為之註解,合計四八八頁,頗有一些沉甸甸的重量。我從他微顫的手中接到那本設計極其清雅的詩集,感激又敬佩地分享著老師新出書的喜悅。我明白這本書從整理,謄寫,到校對、殺青,費時甚久;老師是十分珍視此詩集的出版,有意以此傳世的。

見我也掩不住興奮地翻閱書頁,鄭先生用商量的語氣問我:「我想親自送一本給臺先生。你哪天有空,開車送我去臺先生家好嗎?」封面有臺先生工整的隸書題字,鄭先生在自序末段寫著:「老友臺靜農先生,久已聲明謝絕為人題為書簽,見於他所著《龍坡雜文》〈我與書藝〉篇中,這次為我破例,尤為感謝。」但我當然明白,想把新出版的詩集親自送到臺先生手中,豈是僅止於感謝的心理而已;陶潛詩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何況,這是蘊藏了鄭先生大半生心血的書,他內心必然迫不及待地要與老友分享那成果的吧!

我們當時便給臺先生打電話,約好就在那個星期日的上午十時,由我駕車接鄭先生去臺先生的家。其所以挑選星期日上午,一來是放假日子人車較少,開車安全些;再則是鄭先生家裡有人在,不必擔心空屋無人看管。

記得那是一個春陽和煦的星期日上午。出門前,我先打電話給鄭先生,請他準備好。我依時到溫州街七十四巷,把車子停放於門口,下車與鄭先生的女婿顧崇豪共同扶他上車,再繞到駕駛座位上。鄭先生依然是那一襲藍布衫,手中謹慎地捧著詩集。他雖然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可是記性特別好,從車子一發動,便指揮我如何左轉右轉駛出曲折而狹窄的溫州街;其實,那些巷弄對我而言,也是極其熟悉的。在辛亥路的南側停了一會兒,等交通號誌變綠燈後,本擬直駛到對面的溫州街,但是鄭先生問:「現在過了辛亥路沒有?」又告訴我:「過了辛亥路,你就右轉,到了巷子底再左轉,然後順著下去就可以到臺先生家了。」我有些遲疑,這不是我平常走的路線,但老師的語氣十分肯定,就像許多年前教我們課時一般,便只好依循他的指示駕駛。結果竟走到一個禁止右轉的巷道,遂不得不退回原路,重新依照我所認識的路線行駛。鄭先生得悉自己的指揮有誤,連聲向我道歉。「不是您的記性不好,是近年來臺北的交通變化太大。您說的是從前的走法;如今許多巷道都有限制,不准隨便左轉或右轉的。」我用安慰的語氣說。「唉,好些年沒來看臺先生,路竟然都不認得走了。」他有些感慨的樣子,習慣地用右手掌摩挲著光禿的前額說。「其實,是您的記性太好,記得從前的路啊。」我又追添一句安慰的話,心中一陣酸楚,不知這樣的安慰妥當與否?

崇豪在鄭先生上車後即給臺先生打了電話,所以車轉入溫州街十八巷時,遠遠便望見臺先生已經站在門口等候著。由於我小心慢駛,又改道耽誤時間,性急的臺先生大概已等候許久了吧?十八巷內兩側都停放著私家小轎車,我無法在只容得一輛車通行的巷子裡下車,故只好將右側車門打開,請臺先生扶鄭先生先行下車,再繼續開往前面去找停車處。車輪慢慢滑動,從照後鏡裡瞥見身材魁梧的臺先生正小心攙扶著清瘦而微僂的鄭先生跨過門檻。那是一個有趣的形象對比,也是頗令人感覺溫馨的一個鏡頭。臺先生比鄭先生年長四歲,不過,從外表看起來,鄭先生步履蹣跚,反而顯得蒼老些。


待我停妥車子,推開虛掩的大門進入書房時,兩位老師都已端坐在各自適當的位置上了──臺先生穩坐在書桌前的籐椅上,鄭先生則淺坐在對面的另一張藤椅上。兩人夾著一張寬大的桌面相對晤談著;那上面除雜陳的書籍、硯臺、筆墨,和茶杯、煙灰缸外,中央清出的一塊空間正攤開著《清晝堂詩集》。臺先生前前後後地翻動書頁,急急地誦讀幾行詩句,隨即又看看封面看看封底,時則又音聲宏亮地讚賞:「哈啊,這句子好,這句子好!」鄭先生前傾著身子,背部微駝,從厚重的鏡片後瞇起雙眼盯視臺先生。他不大言語,鼻孔裡時時發出輕微的喀嗯喀嗯聲。那是他高興或專注的時候常有的表情,譬如在讀一篇學生的佳作時,或轉別人談說一些趣事時;而今,他正十分在意老友臺先生對於他甫出版詩集的看法。我忽然完全明白了,古人所謂「奇文共欣賞」,便是眼前這樣一幕情景。

我安靜地靠牆坐在稍遠處,啜飲杯中微涼的茶,想要超然而客觀地欣賞那一幕情景,卻終於無法不融入兩位老師的感應世界裡,似乎也分享得他們的喜悅與友誼,也終於禁不住地眼角溫熱濕潤起來。

日後,臺先生曾有一詩讚賞《清晝堂詩集》:


千首詩成南渡後,

精深雋雅自堪傳。

詩家更見開新例,

不用他人作鄭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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