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妮《不再相信諾言》廣告人怎樣做訪談

做訪問是一種挑戰。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寫了可沒意思。

其他人寫過的事,再寫亦多餘。

沒有人知道的事呢?那更不容易寫。

第一,既然不知道,這便無從問起。

第二,問了人家未必告訴你。

要令被訪者暢言從未披露的事,很需要點技巧。

所謂技巧,不是要挾誘逼的意思,而是要細心揣摩被訪者的心理的意思。

要人說話,首先你得令他覺得舒服自在,更要令他覺得你是有善意和誠意。我一向反對懷著惡意和成見去訪問任何人,因為,假使你先有成見,你已經沒有資格做個好的訪問者了。

另一方面,在友善和誠懇之中,卻不能太過沒有權威,假使對方覺得你友善同時又易受擺佈,誠懇而沒有見地,那麽,他不會跟你說什麽真心話,而多半會利用你的一支筆,去達到他的私人目的,或是誇大地為自己吹噓,或是借你去踩低別人,或是在有意無意間放出關於他自己的對手的不利消息……要是你太天真無邪,便會間接幫助他傷害了別人。這些例子,常常可在報章刊物中見到。所以,你一定要令到被訪者尊重你,不過,亦不要權威得令他要防範你顧忌你的地步。

還有一點要記著的,便是被訪者所說的話,你不需要全部寫出來。他個人最有興趣的話題,未必是讀者最想知道的事,比方他不斷談他那頭愛犬,你照錄無誤,可能會把讀者悶死。

然而,在訪問之中,你亦不應該制止他說他愛說的事,無論如何枯燥,你也要聽下去,頂多不寫而已,你打斷和限制被訪者的說話,他一定會反感。何況,你一邊由得他說,一邊暗中引導他轉移話題,在不覺間你每每聽到很多你想知道的事。至於有關第三者的事,我卻堅持訪問者事後要研究和對證,寫訪問不等於有聞必錄,凡關乎是非恩怨的,一面之詞總會有點偏差。

很多人以為,既然出師有名,以“訪問者”的身份來跟你說話,他便不需要有禮貌,亦不需要理會被訪者的心理。有問必答便叫做合作,有問不答便叫做不合作。其實,被訪者合作與不合作,大部分是由訪問者的態度造成。

假使訪問者自以為本身的智慧高於一切,對被訪者采取不信任態度,那麽,人家為什麽要跟他說真話?反正說什麽他都不信。

名人也是人,很多時候,是比我們更敏感更易受傷害的人,因為他們的私生活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崇拜贊美他們的人雖然多,但是,無理攻擊傷害他們的人也一樣多,所以,他們實在是個一邊被供奉,一邊被刺得千瘡百孔的混合體,我們不能當他們是強人鐵金剛,不停地逼他們回答難堪的問題;更不能當他們沒有正常人所有的感情,當審犯似的拷問他們。在遇到這種既無善意亦不當人是人的訪問者時,老練的名人會築起一道墻把訪問者摒諸於外,絕不披露什麽,不是老練的,會反唇相譏和失言。無論如何,結果都是沒回答到訪問者想問的問題。有些不明訪問是何物的人,會寫篇洋洋數千言的“明星失言記”,卻忘記了這不是訪問的本來目的,他始終沒能夠踏入暢言聊天的圍墻內。

從訪問中,我常發覺,名人會告訴你很多你以為他不會說的事,如果你能令他覺得舒服而沒有拘束,同時他又尊重你和相信你不會故意傷害他的話。人總是有興趣談自己的,他不肯談自己的時候,往往是他覺得需要保護自己的時候,你不張牙舞爪地逼過去,他們便不會抗拒你。

人是很奇怪的,一位巨商最引以為榮的事,未必是他的生意,卻可能是他打高爾夫球的成績,想引他滔滔不絕地談話,你可能得從高爾夫球談起,而不是從他的事業談起。我們搖筆桿的,最不感興趣的問題便是:“你的靈感從何而來?”想我們打開話匣於,每每得從別的方面談起。訪問別人,也是一樣,總得投其所好,娓娓而談,才可以進一步認識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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