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猶豫表達(下)

在超小說的敘述中,比如,《迷失在遊樂場中》或《法國中尉的女人》,“猶豫表達”成為一種結構性支柱,代表作者的敘述人借助它來充分地表現生活這個令所有作家頭痛的問題或者坦言自己在如何處置故事中的人物方面猶豫不決。例如,在《法國中尉的女人》第五十五章中,當查爾斯得知薩拉從埃克塞特的旅館中失蹤后便返回倫敦找她。這時,帶作者口吻的敘述人闖入故事中,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闖入查爾斯的車廂:

我盯著查爾斯,此刻我要問的問題是……我和你有什麽相干?我已經想過就在此時此刻結束查爾斯的經歷,讓他永遠停頓在去倫敦的路上。但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按慣例是不允許有懸而未決的無結論的結局的;前面我極力倡導小說中的人物必須有一定的自由。我的問題很簡單—查爾斯想得到的清楚了嗎?確實很清楚。但是主人公想得到的還不很清楚;況且她此刻在哪里我還拿不準呢。

在塞繆爾·貝克特的小說中,尤其在他后期的作品中,“猶豫表達”運用得相當普遍。《無名的人》(最初是一九五二年出版的,是法文,書名L‘Innommable)是一部意識流小說,但是不像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通過書中主要人物的感性知覺、想法和回憶給我們生動形象地描繪出都柏林的各種景象,喧鬧聲、氣味和人的熙來攘往。我們在這部小說中只聽見一個敘述人在自言自語,或者想到什麽說什麽,渴望這一切早點結束,早點安靜下來,但被迫繼續地講下去,盡管已沒有什麽值得講的;他對一切都不敢肯定,甚至對其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位置都不敢肯定。

這位沒有披露姓名的敘述人坐在某個模糊的、黑暗的空間里,空間的邊界他既看不見也摸不著。他隱隱約約地感覺有不少人—其中一些人似乎是貝克特以前創作的小說中的人物—在圍著他轉—或者是他在圍著他們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開的“因為有眼淚不斷地流出來。”他在哪兒?或許是在地獄。或許他已年老糊塗。或許這是一位作家的頭腦。他得不斷地創作,盡管他已無話可說,因為有關人類的狀況再沒有什麽值得說的。或者所有這種種狀態本質上只是一種狀態而且是同樣的狀態?《無名的人》似乎非常合乎羅蘭·巴爾特對“零度創作”的描述。在這種創作中,“文學被征服了,人類錯綜復雜的問題群被暴露出來,只是不詳細地闡述。作者變得誠實得不可救藥。”

這段話語用自我抵消的方法,向前進一步又往后退一步,相互對立的陳述只用逗號隔開,而不是用通常表示相反意義的“可是”或者“然而”來連接。這樣,話語只是篇幅在拉長,而沒有所進展。“往下寫,繼續往下寫。”敘述者這樣敦促著自己。然后他馬上又加上一句嘲弄的反駁,“就叫這是繼續,就叫這是創作?”他是怎麽來到這個地方的?“是否可能有那麽一天……我只是呆在里面。”馬上另一個問題又提出來了:“呆在哪里面?”他拋開了剛才的那個問題:“不管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但是即使是這種否定句也包含太多的假設:“它,就說是它吧,也不知道是什麽。”

貝克特是解構主義的文學先驅。“我似乎在說話,但不是找,似乎在談我自己,但不是談我自己。”從《魯濱遜漂流記》到《遠大前程》到《追憶似水年華》,自傳體小說和小說體的自傳有著悠久的人文主義傳統。上面引用的一句話抨擊了這一傳統的基礎,但它或許能讓我們對自身多一些了解,這又是令人感到欣慰的。貝克特先於德里達提出了話語中的不可避免的“差異”這一概念:說話的“我”總是和聽話的“我”有所區別;語言不能與現實保持確切的一致。“就寫這幾句籠統的話作為開頭吧。”這句通常平淡無奇的公式在這個認識論的真空里顯得沈悶又滑稽可笑。敘述者應該如何往下寫,是用“說完既無效的肯定和否定句”(即自相矛盾的話語)還是“用純粹的‘猶豫表達’?”“猶豫表達”是解構主義評論家們最愛用的比喻,因為它概括了使所有文本的主張都變得不確定、不明朗的方式;敘述者后來承認的“我說‘猶豫表達’,但並不知道它的含義”是他打出的一張“猶豫表達”的王牌。

“肯定會有別的辦法。不然的話會毫無希望的。但真的是毫無希望。”有點特別的是這種淒涼悲觀的而且是冷酷地表示懷疑的字句聽起來並不那麽令人沮喪,相反只是讓人覺得滑稽、感人,並且用令人吃驚的方式肯定了人類精神在極端的情況下仍能生存。最后幾句話非常有名:“你必須堅持,我不能堅持,但我要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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