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文亞·飛——三毛作品的今昔(上)

固然三毛近年來一系列撒哈拉的故事很受各方矚目、議論,但也正如她母親所說:像捧明星一樣,並不是好現象。

默默一旁欣賞她,若欣賞自由翺翺的雲雀,是一種適宜的欣賞態度。三毛在家信里如是表白:鋒芒如果太露,便可能停筆,一年,或許十年……微雨的早晨,叩訪她父母臺北南京東路寓所。

小型方正的客廳里,一組深色沙發井然對放,鋪在正中的幾何形圖案地毯,潔凈,略呈黯淡。靠墻一箱熱帶魚,浮沈吸吐,遠遠望去,橙紅的斑點,穿梭如流星。

曾和三毛的雙親聚會過,很為他倆的淳厚正直留下印象——自然,也附加一份對三毛的關懷。此番訪晤,是情誼的交流與分享一位母親的驕傲、欣慰。

做母親的,以一種嫻靜溫婉的語氣回憶女兒童年的點滴:三毛,不足月的孩子,從小便顯得精靈、倔強、任性。話雖不多,卻喜歡發問;喜歡書本、農作物,不愛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鬧,默默獨處。不允許童伴捏螞蟻,蘋果掛在樹上,她問:是不是很痛苦?

中學以前,一切尚稱順利,初二以後,由於理化數學成績不好,加以健康影響,休學在家。為了彌補缺失,這一段時間,她利用時間自修國文、英文,並隨黃君壁學山水、邵幼軒習花鳥,繼而參加五月畫會。

(客廳的三面墻上,正掛著那時期的作品。沙上並禽池上暝,一幅戲鴨圖,透露相當練達的功力。另兩幅雄雞與花鳥,雄飛從雌續林間,晴光淑氣催黃鳥;也絕不易看出是一個十幾歲女孩的手筆。)

幾年過去,她想重返學校。經過文化學院院長批准,成為哲學系旁聽生。結業後,得到西班牙馬德里大學的入學許可,但幾乎為了一份英文成績單不得成行。馬德里大學的進修結束後,轉赴德國歌德書院,接受嚴格的語文訓練,之後,放了線的風箏般,飛往美國。在芝加哥伊利諾法律圖書館做事,前前後後通過十二次美國公務員考試。兩年後回國,在文化學院、家專、政工干校執教。然後在“人生苦短,不喜歡平淡”的理由下辭去教職,又離開家園,重奔前程。這一去,是平沙萬里的撒哈拉。

她從沙漠寄來美麗浪漫的文章,仿佛,撒哈拉成為她寫作生命的綠洲。

事實上,她十四歲開始練習寫作,十七歲正式投稿。早期作品中的晦澀與現今作品的開朗,截然兩種鮮明對比。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份發表在《現代文學》的作品:《惑》,描寫自己病中迷失在《珍妮的畫像》里的幻覺。天黑了,不敢開燈,蜷縮床角,想隱藏在黑暗里。

“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麽呢?……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麽世界里……我有那麽一段被封鎖的記憶(中略)……在另一個世界里,那些風啊!海啊!那些縹渺、陰郁的歌聲……”

“珍妮和我的關係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的……(中略)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個虛無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尋……找尋……奔跑……醒來時汗流滿面,疲倦欲絕。”幻覺里,她矛盾不安,感到“失落的狂亂”、“被消失的痛苦”。而大病初愈後,忽然心血來潮,提著畫具出外寫生,任憑母親苦心勸阻。

“我一下子哭了起來,我拚命捶著大門,發瘋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讓我去……讓我去……討厭……討厭你們……’”

這種情緒的表達,無疑是激烈縱情的。失學、病痛下的煎迫,親情的關愛也成為心理上的負擔了。

《惑》是她成長期的作品,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滿憂郁悲傷的色彩。技巧是生澀的,心境的成長比起一般“正常步驟”生活中的同齡女孩,都要敏感、早熟。

《月河》發表在次年十九卷第六期《皇冠》,描寫一個叫林珊的女孩對感情的執著與憧憬。男孩叫沈,僅基於那份埋藏已久的感覺,第一次見面,林珊便癡情投注真愛。以現今的標準衡量,《月河》的構架帶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言情,不過,文中“我不要孤獨,我不要做聰明人,我要愛,我要愛……即使愛把我毀了”的自白,也坦然流露一個年輕人率真的熱情。

和《月河》相類的,是她同年一月發表在《中央日報》的短篇《異鄉之戀》。異鄉之戀敘述一對陌生男女在異國相遇,他們相對坐了一日,僅有的一日,彼此卻動心了,恐懼著分離。

“生命的本質是孤獨的”,“愛的贈送即是剎那也是永恒”,兩篇文章,表達同一主題。

一九六六年,她已經進文化學院哲學系,一月二十九日在《徵信新聞報》發表《極樂鳥》。

這是一篇為朋友S所寫的散文。S的自殺令她激動,歇斯底里的哭泣,胃抽痛得打滾。

“我是天生的失敗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麽跟自己挑戰呢?”

“我們不耐的期待再來一個春天,再來一個夏天,總以為盼望的幸運遲遲不至,其實我們不明白,我們渴望的只不過是回歸到第一個存在去,只不過是渴望著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在孤憤情緒的抒發下,《極樂鳥》急切、分明,一氣呵成。

在文化學院讀書的這一時期,她認識了法文系教授胡品清,《皇冠》與《聯副》分別刊載了胡教授寫給Echo(她的英文名)的書簡。

胡對她的印象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拔俗的、談吐超現實的、奇怪的女孩,像一個謎。一九六七年她出國後一個月,胡的《斷片三則》之一描寫她:喜歡追求幻影,創造悲劇美,等到幻影變為真實的時候,便開始逃避。

這是女詩人、作家,亦師亦友的看法,是否完全真確,不敢斷言。但根據Echo早期發表的《惑》、《月河》、《異鄉之戀》來推論,追求幻影,創造悲劇美是屬實的。

又由於她對繪畫的狂熱,文章中的共通點之一是不由自主的以藝術為陪襯。《惑》中的珍妮畫像;《月河》中的沈和林珊同是愛畫人,他們的作品被陳列在一個展覽會場;還有《異鄉之戀》,在巴黎賣畫為生的男主角,都是直間接的象征。風格的逐漸改變,是在《極樂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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