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丁香(上)

丁香花卻並不是真的這麽愁怨的,花期一到,就一點都不收斂,那細密的花朵攢集成一個個圓錐花序,同時綻開,簡直就是怒放。

打開電腦新建文件時就想,關於丁香有什麽好說的?其實不止是丁香,很多中國的植物,特別在詩詞歌賦中被寫過一一也就是被賦予了特別意義的植物都不大好說。中國人未必都認識丁香,卻可能都知道一兩句丁香詩。遠的,是唐代李商隱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就這麽兩句十四個字,丁香在中文中的形象就被定格了,後人再寫丁香,就如寫梅蘭竹菊之類,就不必再去格物,再去觀察了,就沿著這個意義一路往下生發或者有所擴展就是了。

於是近的,就有現代詩人戴望舒的名詩《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仿徨。”

一個女人,如果有了詩中一路傳承下來的某種氣質,就是一個惹人愛憐的美人了一這種氣質就是丁香。雖然,我們如果在仲春時節路過了一樹或一叢丁香,那麽濃重熱烈的芬芳氣味四合而來,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文化聯想,卻是深長悠遠的哀愁與纏綿。或者懷著詩中那種薄薄的哀愁在某個園子中經過了一樹丁香,可能會想起丁香詩,卻未必會認識丁香;也許認識,但也不會駐足下來,好生看看那樹丁香。我甚至想,如果有很多人這麽做過的話,這樣的丁香詩就不會如此流傳了。

拋開眼前的丁香花暫且不談,還是說丁香的詩,這種象征性意義的固定與流傳,在李商隱和戴望舒之間還有一個連接與轉換。那就是五代十國時南唐皇帝李Z的多愁善感的名句:“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但是,丁香花卻並不是真的這麽愁怨的,花期一到,就一點都不收斂,那細密的花朵攢集成一個個圓錐花序,同時綻開,簡直就是怒放。我在植物園拍一株盛花的火棘時,突然就被一陣濃烈的花香所淹沒了,但我知道,火棘是沒有這樣的香氣了。擡頭,就見到一株紛披著滿樹白花的丁香!說紛披,確實是指那些綴滿了頂生與側生的密集花序的枝子者沈沈地彎曲,向著地面披垂下墜。那麽繁盛的花樹,是怎麽引起了古人愁煩的?待我走到那樹繁花的跟前,那麽多蜜蜂穿梭其間,嗡嗡聲不絕於耳,我只在蜂房旁邊才聽到過這麽頻密的蜜蜂的歌唱一同時振翅時的聲響。這麽樣子的熱鬧,這麽強烈的生命信息,怎麽和一個“愁”字聯結起來?但是,詩人們不管這個,只管按照某種意思一路寫下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感時花淚,恨別鳥驚心”,就這麽按照某種意思一路寫下去。

所以,李Z寫下“丁香空接雨中愁”時,不僅接續了李商隱的愁緒,而且請來了雨,讓丁香泛著暗暗的水光,在長江邊的霏霏細雨中了。這位皇帝還把這種寫愁的本事傳給了自己的兒子李煜,他寫愁的詩句甚至比乃父更加有名:“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李姓父子身逢亂世,卻不是曹操父子,文有長才,更富政治韜略與軍事稟賦,所以強敵環伺時,身在龍廷卻只好空賦閑愁,只好亡國,只好“流水落花春去也”,只好“自此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就說到成都這個城市了,李Z李煜寫出那些閑愁詩也是亡國詩的時代,也是我們身居的這個城市產生“花間派”的時代。是那些為成都這個城市的歷史打上文化底色的詞人們用“訴衷情”、“更漏子”、“菩薩蠻”和“楊柳枝”這樣輕軟調子的詞牌鋪陳愛情與閑愁的時代。

花落子規啼,綠夢殘窗迷。

偏怨別,是芳節,庭中丁香千結。

看看,那時候長江南北戰雲密布,偏安一隅的成都就很休閑,那時他們還賦予了丁香後來在中國人文化觀念中固定流行的愛情的意義:“豆蔻花繁煙艷深,丁香軟結同心。”什麽意思?一來是詩人格了一下物,看到丁香打開花蕾(所謂丁香結花瓣展開,這種兩性花露出的花蕊,也就是雄蕊與雌蕊的組合都是那麽相像一“同心”,並從此出發聯想了愛情(也是同心1。但是,這麽一種地方性流派審美生發出的意義,卻在後來浩大的詩歌洪流中不甚顯著,因為這個地方的文化從來不能順利進入或上升為全國性的主流,當然,李白們,蘇東坡們是例外,因為他們無論是地理上還是文化視野上都超越了地域的局限。所以,後人評花間詞說:“嗟夫!雖文之糜,無補於世,亦可謂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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