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旅美小卷》河邊的故事

有一位法國哲人為人道主義下的定義最好。他說:“一個人於河中快淹死,一百個人跳入河中相救,這一百個人也許會因而淹死;而仍救不上那個人來。以一百比一,是件不理智的行動,我們把這種行動叫做人道主義。因為救的不是那個‘一’,而是救的那個‘人’。”

這種人道主義的昂揚,是人類文明一大進程。由於人道主義的出現,率獸食人的社會才絕跡於人間。由於人道主義的覺醒,以人祭天的犧牲才消弭於人世。我們在讀司維福特的大文一個建議時,才會感覺出他原是駭世之筆。司維福特建議英國把街上的孩子當牛羊一樣殺掉,論斤成堆去賣,一則可以整頓市容,二則可以饜足胃口。


這種人道主義的思潮源流越來越長,波濤越來越大,我們雖然未斷過大戰爭的慘劇,然而,還沒有把人道主義置若罔聞,在混亂的迷霧中依然有不世出的奇星:甘地摩頂放踵,紡線曬鹽,為無助的奴役生活而向人間乞求人道的憐憫;托爾斯泰則棄家摒產,砍柴補鞋,為無助的苦人生活而向人間乞求人道的憐憫;史懷哲則獻身瘴疫,行醫非洲,為無助的土人的苦痛生活而向人間乞求人道的憐憫。這三個巨人,是人道的光芒,竟同現於斯世,使砍伐盈耳,愴呼盈野的漆黑二十世紀出現令人仰望,令人深思的眩目光芒。我們縱有苦痛,然而無理由悲觀,我們縱然哀傷,然而無須乎絕望。

然而,自從匈牙利之火燒起到匈牙利之火熄滅,我們由這火光的燭照中,看到人世的真面:一面是猙獰的屠手,一面是戰栗的懦夫,口口聲聲的人道主義者,無顏再說出這兩個字了。

屠夫的笑容在這爭自由的火焰中,固已化為灰燼,而懦夫的怯弱,也在此爭自由的火焰中無所遁形。

然而,我們要進一步了解這個事實。

誠如湯恩比的觀點,任何對匈牙利的救助都是三次世界大戰。而三次世界大戰幾乎就是人類的滅亡,因此對匈牙利之火所能下的結論只有一個:愛莫能助。這個看法,是可以原諒的,正如那個河邊故事,一百個人原比一個人多九十九個,使一百人冒險去救助一人,原是不理智的舉動。我們非常承認這種推理,然而我們也不能不附帶一個結論,即是人道主義的死亡。

托爾斯泰將自己的嘔心巨著燒掉,將自己的萬貫家產棄絕,而去自己制鞋,自己燒火,自己宿於荒村野店,這些沒有一件是理智的行動,沒有一件不是迂闊的行為,不僅他的妻子不見諒他,世人不見諒他,就是他最知己的朋友──屠格涅夫,也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生活,何以竟爾拋掉他那技如椽的巨筆。所以屠格涅夫臨死時還勸他提起那技筆來。然而他不顧這一切,他跳入河中,不顧自己而去救人。他是傻人,而垂死的人道主義卻在他愚行中得到活力。

他的徒弟甘地,奉行他的主義,繼續他的傻行,曬鹽,織布,赤足行於沙漠。枵腹臥於病床,都是不能用數目計算出利潤的愚行,他全一一做出來了。他為垂死的人道主義,輸進了血液。

這兩個都已作古了,唯一的生者,是史懷哲,卅歲時已是文學院長,他棄文學院長不作,而去學醫,他要去非洲為土人治病,朋友苦勸他,這是大將拿著來福槍上前線,是得不償失的。然而他說:“西方文明欠非洲土人許多債,我要以身相贖。”在蠻荒野漠已五十年,非洲的病人不見得能痊愈幾個,而他的拙行卻為人道主義增添了光芒。

這三個人不是憑空跳出來的,是看見了有在河中掙扎的人,才有他們在岸上的勇者。我們的現代文明,實在是在掙扎中,匈牙利不過是個很小的象征而已,而由這個小的象征,我們可以看出這個整個文明的病弱與癱瘓。

湯恩比認為一個文化之免於死亡,只有自我的覺醒與努力,這三位先知者並不理智的傻行,實是現代文明的一種覺醒,使這個垂危的文明,有一線回生的希望。

我們要向上蒼祈禱,啟示我們如何拋卻小智小利,寧取拙言拙行,不然,豈僅布達佩斯千萬英雄的血,會白白流盡,就是我們這些岸上的觀者,也終將卷入洶湧的狂流。


──民國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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