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我從胡適面前走過(下)

胡適答應擔任顧問,也同意邱主任提出的顧問名單:曾虛白,李辰冬(文學教授),李宗侗(清史專家),他提議增聘史學教授吳相湘。中廣在胡先生的主持下開了三次顧問會議,「胡適氣氛」名不虛傳,滿室如沐春風。胡先生很熱心,他在臺灣很少實際參加文藝活動,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

第一次會議首先談到《紅樓夢》的版本,胡先生決定選用「程乙本」,乾隆五十七年程偉元刻印、高鶚修改過的本子,臺北世界書局買得到,它的好處是語言比較淺顯通俗,用聽覺接受,困難比較少。然後討論應該原本照播還是加以刪節?胡院長顯示了他的科學訓練、理性主義,他認為警頑仙子、太虛幻境可刪,女媧補天、頑石轉世必刪,寶玉失玉和尚送玉也沒有播出的必要,倒是色情「誨淫」的部分,他輕輕放過了。我在旁擔任紀錄,暗中非常驚訝,他甚至說,《紅樓夢》有很多瑣碎冗長的記述都可以刪掉,只選有情節的章節播出。

會後立即到世界書局買書,我和導播崔小萍女士都得埋頭苦讀。然後我向邱主任請示,我問,是否可以把賈寶玉初試云雨情、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刪掉?那時「性」是廣播中的大忌,唯恐教壞了年輕人,他說可以。我問,是否把大觀園對對聯、行酒令、作五言排律刪掉?那時文言也是廣播中的一忌,因為聽不明白,他說可以。至於胡先生指出的「迷信」呢,邱主任說不能刪。如果不刪,我擔心胡先生不高興,他再說一遍「不能刪」。

第二次顧問會議,我提出作業報告,胡聽了一時沒有反應,我心中很有歉意。邱問大家:有沒有不該刪、刪錯了的地方?大家默然,胡先生看了我一眼,很客氣的說:「刪掉的都是該刪的!刪掉的都是該刪的!」言外之意,還有沒刪掉的也該刪。一陣溫暖湧上我的心頭,他明白作業程序,我是個箭靶子,他不為難我。邱主任有準備,他說節目部按照胡先生的指示,選取《紅樓夢》的精采情節,另編二十個廣播劇,總算把場面應付過去。會後消息公布,我接到高陽的電話,他那時正在熱中跟《紅樓夢》有關的事,很想分擔「二十個廣播劇」的編劇。其實邱主任只是虛晃一槍,並未打算實行。

即使如此,朋友們對我膽敢到《紅樓夢》頭上動土還是一再諷刺,他們指著我說:「你是世界上權力最大的編輯。」

編審組還有一個計畫,請各位顧問對聽眾發表廣播演說,各人以不同的角度談談這部小說,其中有一個題目是「紅樓夢的藝術價值」,預定由李辰冬教授擔任。胡院長看到這個題目忽然提高了嗓門兒,他說《紅樓夢》哪有藝術價值!他的理由是《紅樓夢》沒有plot,他說他住院檢查身體健康的時候,朋友送他一本《基督山恩仇記》,這本小說有plot,好看,那才有藝術價值。據說這是胡博士一貫的見解,可是我不知道,那天聽見了,更是驚詫莫名。

《紅樓夢》沒有藝術價值?沒有plot?字典上說plot是「情節」,紅樓夢沒有「情節」?我再查別的字典,終於在梁實秋編的字典中查到,plot既是情節,又是結構,還是「陰謀」。我後來知道plot是西洋傳來的東西,中國沒有plot,但是有章法佈局,那就是中國的結構,《西遊記》、《鏡花緣》、《儒林外史》都沒有plot,但是都有結構,兩者「不同」,但是不等於好壞。唉,這好像要批判胡適了,罪過!罪過!

然後《紅樓夢》由辦公室進入播音室,那就是崔導播總攬一切了。

事情一沾上胡適,大家就不好意思使用文言


胡適畢竟是胡適,他對臺灣的文學還是發生了影響,例如他到臺灣以後,大家用白話寫應用文也仿佛成了風氣,他在這方面沒有言教,只有身教。他一九五二年回臺灣的時候,臺北的中國文藝協會排隊迎接,扯起巨幅布條,上面寫的是「適之先生,我們熱烈的歡迎您!」那時候,事情一沾上胡適,大家就不好意思使用文言。

胡適提倡白話絕不放棄任何機會,例如中國大陸掀起批判胡適的運動,胡適的兒子胡思杜站出來「大義滅親」,外國通訊社發出電報,說胡思杜「沒有緘默的自由」。在那種情況下,胡博士還有心情告訴中國記者,應該翻譯成「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有一年胡適生日,文化界許多人到南港中央研究院為他祝壽,他親筆寫了一封道謝的信,影印了,寄給每一個來賓。這封信開頭第一句話就是:「昨天小生日,驚動各位老朋友。」

中央研究院有一位工友,他的女兒讀師範,畢業了,希望能在臺北近郊找個小學教書,就近照顧家庭,這件事很難辦到,除非有大力人士介紹。這位工友寫簽呈要求院長幫忙,胡博士並不認識任何小學的校長,姑且照那工友的意思寫了介紹信,也是毛筆、親筆、大白話,那校長把信裝在鏡框裏,掛在辦公室的墻上。

用白話寫應用文,老教授毛子水也曾響應實行,我想他是讓內憂外患交迫中的胡適開心片刻。風氣所被,那些年報上常有「我倆情投意合」一類的結婚啟事,「我們的父親某某先生」一類的訃聞。我認為壽序、祭文、獎狀、賀詞、褒揚令等等「儀式語言」才是文言最後的陣地。

胡適到各地演講,美國之音駐臺北的單位都派人錄音,早期的丁秉燧常在現場拉線安置麥克風。大部分錄音都交給中廣節目部一份,節目部交給我聽一遍,我的任務是斟酌是否適合播出,或者摘出一部分播出。我在工作中深受胡適語言風格的薰陶,他使用排比、反復、抑揚頓挫,常使我含英咀華,他有些話含蓄委婉,依然震撼人心,他明白流暢而有回味。我只能跟他學敘事說理,學不到抒情寫景,他畢竟只是廣義的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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