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夏天,猶太人羅森茨威格經過相當時間的考慮,決定放棄自己的猶太信仰、猶太身份,改信基督教,他的理智與理性說服他,《聖經?新約》是對的,耶穌基督代表了唯一的、絕對的道路。

羅森茨威格的理智、理性,其實是19世紀最流行的黑格爾哲學中所展現的理智與理性。整個德國,甚至整個歐洲,籠罩在黑格爾哲學的影響下,青年們都相信,人類的歷史是有方向、有目的的,表面上看起來的曲折、倒退,其實只是"辯證法的欺瞞",歷史依照辯證法"正反合"步驟推展,而主宰、控制辯證法的,是觀念、是理性、是觀念理性的自我實現。

國家是理性精神最新階段的表現。黑格爾主張,在這個階段中,任何與國家精神抵觸的東西都落伍了,將被歷史無情碾過。依照黑格爾的評判,人類產生過的所有宗教信仰與崇拜系統,只有基督新教可以和國家精神並存並容。基督新教和國家一樣,主張基於個人意誌有機結合的集體神聖性,集體之所以神聖,正因為來自個人,個人可以介入那神聖創造,正因為依循著某種神秘法則,個人依照其自由意誌,竟然能結合成集體的新教教會,以及在世界上掌控、執行巨大權柄的國家。

羅森茨威格順應著潮流,和其他眾多德國猶太青年一樣,宣布認淸沒有國家、也沒有耶穌基督的猶太教是落伍過時的東西,他和眾多德國猶太青年一樣,放棄自己作為猶太人的身份,改信基督教同時意味著擁抱德國、變成德國人、認同德國文化。

在正式接受洗禮前,羅森茨威格去參加了他以為的最後一次猶太新年儀式。然而,在那儀式中,神奇的事發生了——羅森茨威格改變心意。他體認到:"過去我以為可能的事,其實是不可能的,我還是個猶太人。"

背向潮流、背向自己原先的改宗決定,羅森茨威格非但沒有變成一個德國基督徒,而且還以其一生的工夫,探索什麽是猶太文化、什麽是猶太生活,作為一個猶太人和一個基督徒到底有什麽最根本的差異?

1913年時,羅森茨威格二十七歲,然而沒過幾年,1922年,醫生宣布羅森茨威格罹患了至今仍沒有辦法有效醫治的"漸凍癥"。醫生預測,羅森茨威格大概活不過三十七歲,可是意誌力驚人的羅森茨威格,硬是多撐了六年,到1929年去世。更驚人的是,在身體"漸凍"的過程中,他的智力與心靈依舊活躍,先是用特制的打字機,接著靠他太太拿著字母板依照他眨眼指示,羅森茨威格繼續思索、繼續寫作。

羅森茨威格最重要的洞見,分析了基督教與猶太教的差異。基督教是一種"時間"的宗教、"歷史"的宗教,依照基督教信仰,人類的遭遇分成截然不同的三段,人被趕出伊甸園的那一段"前傳",上帝再臨審判日到達的"結局",還有"前傳"和"結局"夾住的中間一段。"前傳"和"結局"都是上帝的國度,也都是永恒不變化的,只有中間這段,人掙紮著從墮落經由耶穌基督的協助,通向救贖。

只有中間這段跟人類有關,不是嗎?人類的命運,跟時間、歷史、變化緊密相系。基督教的人類觀,幾乎就是無窮的"天路歷程",不管人做什麽,都在"歷程"之中,從這點到那點的變化。基督徒永遠在路上,永遠在努力趨近,卻終其一生,沒有片刻真正得到聖寵、真正浸淫在永恒裏。時間驅策著人,時間是人的宿命,盡管永恒才是理想的歸宿。

基督教讓人停不下來。基督徒要麽在改造自己的過程裏,要麽在改造別人的過程中。基督徒雖然活在這個世界,卻從來不能安於這個世界。

羅森茨威格用猶太人與猶太教作為強烈對照。猶太人"到達"了基督徒還在摸索的目的,時間對猶太人沒有特別的意義,猶太教所教的是:創造就是救贖,即使終極救贖還沒到,作為上帝的選民,猶太人已經參與了救贖。

猶太人在日常的儀式裏體會甚至體現永恒。一年到頭規定嚴格的種種儀式,不斷循環重返的生活規律,排除了時間變化。在猶太儀式裏,時間凍結了,或者該說,時間沒有了意義,人在當下就參與、感受救贖,重要的不是那些變化的、從這裏變到那裏的來回,而是不變的、給人永恒安穩感受的東西。

羅森茨威格不是不明白自己活在變化多快的現代裏,他也不是不明白,作為一個後進帝國,德國內在有著多麽強烈的擴張變化動能。他竟然想用古老的猶太思想,來逆反這一切嗎?

不是的,羅森茨威格沒有那麽高傲、狂妄。他要面對的,是自己真實存在的難題——怎麽在現代社會裏,過一種"猶太生活",而不只是形式上、觀念上做一個"猶太人"?而他得到的答案,不管對猶太人或基督徒,甚至既非猶太又非基督教的人都有高度啟示。

包括我們,都能從羅森茨威格的思索中,大大獲益。第一項啟發是:別把生活當做過程,別老是用什麽樣的虛幻目標,取代甚至取消生活本身。活著,不是為了追尋救贖,當然也不該是為了賺大錢或換取更大更多的權力,不該為了彌賽亞再臨的救贖而犧牲現實生活,那更沒有道理為了空洞的數字或頭銜,而去犧牲現實生活。那些救贖或數字或頭銜,都會成為我們逃避的借口。逃避什麽?逃避生命本身,逃避認真過活這項生命責任。

羅森茨威格給我們另一項啟示是:認同真正的核心,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不在意識,而在生活,生活的現實。選擇當臺灣人、選擇臺灣文化,只是認同的開端,如果認真地問:那有一種"臺灣人生活"嗎?"臺灣人生活",異於中國大陸、日本人的,會是什麽?我們將得到怎樣的答案?

還有一點啟示,羅森茨威格留給我們的,在德國認同與猶太認同的掙紮中,曾經習醫的羅森茨威格這樣說:"如果把我的身體切開,我確切知道那偏在一邊的心,會偏向猶太這邊。可是同時我也確知,如果這樣將德國的與猶太的兩邊身邊切開來,我就活不了了。"這話中,有非常值得同樣陷入嚴重認同掙紮的現今臺灣人,參考深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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