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子裏放著一個長方匣子,一格一格地放著各樣吃食。有能拍成三四尺的長壽皮糖,有滿身是白線的桔子糖球。匣子一端整齊地堆著一包包的小炸食,上面各打著一個四方的紅印:“鄧山東記”。

“賣炸食的,再給我唱一回《餑餑陣》好嗎?”孫家福扯了他胳膊說。

“你們可得買啊!曲兒俺有的是。”

“你放心,準買。我先把一個銅子兒押在這兒。”說著,我就把一個滾熱的銅子兒放在那紙包堆上。

“慢著,少爺!”他拾起那銅子,還給了我。“別亂擱。俺說著玩兒呢。唱個曲兒還過不著!別說一個,十個俺也中。”

他先唱的是《餑餑陣》,是用我們常吃的點心的名字編成一個陣勢。隨後,我買了一包小炸食,叫他唱一支逗樂兒的。他唱的是《醜妞兒出閣》。唱到“洗臉盆本是沙鍋底兒,蟋蟀罐兒當作胰子盒”時,把我笑得差點倒在地上。每唱完一支,總有人買一點東西。並且還爭著嚷:“先給我唱!”唱出來自然是大家聽。

我們問他嗓子怎麼那麼好。

“這算啥!俺在兵營裏頭領過一營人唱軍歌。那威風!”說到這兒,他嘆息地摸一摸腰間的皮帶。“不是大帥打了敗仗,俺這時早當旅長啦。”提起心事了,於是他搖搖頭,嘴裏低哼著:

一願軍人志氣強,人無志氣鐵無鋼……

我數著他臉上的紅疙瘩,看著他脖下那隨著歌聲一起一伏的圓卵,象雄雞在打鳴。

歌聽完了後,我們各人把買到的東西往袋裏塞。孫家福指給他前面伸到藍天裏的那旗桿頂,告訴他那就是我們的學校。

“沒錯兒,明兒俺就去。”

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們正上國文時,墻外送進一陣親切的歌聲。我們都知道這是唱給我們聽的,就格外留心了:

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

學生吃了程度高喲!

中學畢業大學考呀,

歐美留洋創辦學校!

聽得連教員都噗哧笑了。

午學一下,我們一群就像蜂子似地撲到校門口,密密匝匝地圍起他來。一下,糖和炸食全賣光了。他高興地唱了兩段梆子腔。

他說他得“擴充”了。小炸食太油膩。幾天以後,他竟擺出一副用磁漆油得雪白的擔子,玻璃蓋底下是五顏六色的糖果。

從此,對我們來說,學校不再是那樣可憎了,雖然老師板子的分量並未減輕。

“黃少爺,今兒又挨了幾板兒?”他常握著我那藏起來的腕子溫存地問。這時,如另一個同學替我回答,比方說,三板兒吧,他就會由玻璃格中捏出三顆小糖球硬塞到我紅腫發燙的手心裏,拍著我肩膀:“別委屈。俺這糖專治手疼。讓老師管教好,將來吃一輩子糖,別像俺,光賣糖呀!”

他的熱心腸是我們受到老師苦打後唯一的補償。甚至我們中間自己有了糾紛時,也去麻煩他。他總是東點點頭,西點點頭,說:“都有理,都有理。不該動手啊!”

孫家福因為朝會上偷看《七俠五義》,齋務長罰他不准回家吃飯,空著肚子立正。這消息傳到鄧山東幾耳裏後,就交給我一包芙蓉糕。

“想法遞給孫二少。真是,哪有餓著孩子的呢!”

“錢呢?”我問。

“什麼話呢!”他怪我傻像。事實上我們都不欠他一個錢。“俺眼並沒都長在錢上。朋友講的是交情。過去!”他作了一個手勢。

丙級教室的門已經鎖上了。孫家福撐了彎斜的腿,立在冷冷的墻角,正撅著嘴揉著帶黑圈兒的眼睛哪。

“家福!”我伏在窗上,低聲叫他。待他睜開眼睛,我說了聲:“接著!”就隔窗把他的午餐拋進去。我自己得意地回家去了。

下午第二堂,聽差老安探進頭來,說齋務長叫我。我心虛了。終於在同學臆測的眼光中,向正在怒視我的老師告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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