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剛要再提接他回去的話,禿劉咬牙半欠起身來,直著深陷的眼睛,用僅余的氣力嚷:“給我走!”

劉二作夢也沒想到這麼老遠來,就這麼倉促而且沒有頭緒地走了。他把帶來的兩包鋼子兒輕輕地放在小飯桌底下。瞅瞅屋墻坍下來的一片土坯,瞅瞅炕洞口斜擺著的兩只破鞋;待要開口說什麼,又瞅到哥哥氣沖沖的眼色,就酸辛辛地推開了那扇破斜的屋門,剛要邁門檻時,哥哥又一次叮囑道:“記住,別跟車廠子提我身子不爽快的話。他要混賬到咱家去,就說,我拉到熱河去啦。”

禿劉多傻呀!嘿,他還以為廠子裏不知道出的事呢。哼,當天晚上,滿街拉車的就都知道飛毛腿在燕郊給人揍得皮開肉綻了。有的說,至少得躺半年。有的說:“躺多少日子誰可也不敢說定,反正這飛毛腿算折啦。”

這話傳到燒餅鋪掌櫃耳中時,他放慢了正敲得響亮的面杖,嘆著:“好好的一條漢子,好好的一條漢子,就是有點兒牛脖子!”

車廠掌櫃一聽到這風聲,趕快遞信兒給打鋪保的義和興。那山東佬爽直地說:“沒錯兒,到月底見不著八塊錢,你把車扣下就結啦。”於是,那掌櫃的就裝聾賣傻地耗日子。

劉二不知道個中的關節。他看到哥那輛新車,就想反正他拉著呢。那東西一看就紮心窩子,所以也沒大閑心去問。

這月大建。三十那天晌午,車廠派人一直去拍劉家的門環,說:“人十來天沒露面兒了,印子錢到了日子,怎麼辦?”禿劉的爹摸不清怎麼回事,以為是沒出息的大兒子拖下賭債了,就沒理這碴兒,直等到劉二由衙門轉了來。

對另外一個人來說,八塊錢應該算不得大數目,然而卻使得手頭緊的劉二皺眉了。一個同事的媳婦偏巧在上半個月添了個孩子,這就出去了一塊。前幾天,替上司賀壽,又來那麼一下。這緊而又緊的小筆收入哪裏經得住這些人事剝削。如今,這月的日子還非挖窟窿不可,哪有力氣湊這突如其來的數目。

劉二還別有心思。壓根兒他就不願意他哥去干這當牛馬的勾當。瞧,這下苦吃上了。縱使傷能很快養好,以後呢?他轉了轉眼珠:也許這是個轉機呢。就約了車廠的人,同去東壩。

禿劉真舍不得他黃漆電鍍的車呢。但怎麼辦呢?流過血的地方他以為只要用黑勃勃的膏藥嚴嚴地一糊,一切就可平安無事。但傷口像是愈養腐爛的部分愈蔓延,愈紅腫。汙黑的布帶子纏得住爛肉,纏不住那級糊糊的黃膿水。禿劉是條好漢,不錯。可是這好漢也給折磨得半夜喊著“怎麼這樣痛呀,怎麼這樣痛呀”地在土炕上來回打滾兒。

“飛毛腿,我來取那輛黃車來了。這是你的鋪保。還給你。”隨著,一張折成四疊的紙兒丟到禿劉的胸脯上了。

顫巍巍地,禿劉拾了起來。顫巍巍地,他半欠起了身子。顫巍巍地,他說:“就——這——麼不——夠—一面子嗎?”

車廠中人指指他那條打傷的腿說:

“面子,面子治得了你那傷口嗎?告訴你,要治好起碼也得一年!想想看,你這個明白人。”

禿劉摸著瘦腮幫下面毛刺刺的胡貨,低頭看看自己那條不中用了的腿,翻了翻眼皮,瞅瞅蟋在身邊的兄弟,象是說:“我沒求過人。這回你要幫我,我讓你啦。”

但是作兄弟的湊近來,放低聲音說:“哥,干別的一行不也照樣吃飯嗎?”

禿劉懂了。連自個兒親兄弟在內,當前一切都和他做對,哧啦一聲,他就把那張鋪保撕了。

過一會子,他躺在炕上,聽見店裏下車門檻兒的聲音,聽見道勞駕的聲音,聽見馬棚裏匆亂移動的聲音。一陣熟悉的輪轉聲緩緩地由他門口走過了,由他背上壓過去了。又是一聲勞駕,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禿劉用牙咬著下唇,眼皮隨著沈了下去。

作兄弟的輕輕地逐開爬在禿劉鼻梁上的一只大綠豆蠅。

一九三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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