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美學散步》詩(文學)和畫的分界(中)

我現在翻譯他的《拉奧孔》里—段具有代表性的文字,論詩里和造型藝術里的身體美,這段文字可以獻給朋友在美學散步中做思考資料。萊辛說:

“身體美是產生於一眼能夠全面看到的各部分協調的結果。因此要求這些部分相互並列著,而這各部分相互並列著的事物正是繪畫的對象。所以繪畫能夠、也只有它能夠摹繪身體的美。

“詩人只能將美的各要素相繼地指說出來,所以他完全避免對身體的美作為美來描繪。他感覺到把這些要素相繼地列數出來,不可能獲得像它並列時那種效果,我們若想根據這相繼地一一指說出來的要素而向它們立刻凝視,是不能給予我們一個統一的協調的圖畫的。要想構想這張嘴和這個鼻子和這雙眼睛集在一起時,會有怎樣一個效果是超越了人的想像力的,除非人們能從自然里或藝術里,回憶到這些部分組成的一個類似的結構(白華按:讀‘巧笑倩兮’……時不用做此笨事,不用設想是中國或西方美人而情態如見,詩意具足,畫意也具足)。

“在這里,荷馬常常是模范中的模范。他只說,尼惹斯是美的,阿奚里更美,海倫具有神仙似的美。但他從不陷落到這些美的周密的囉嗦的描述。他的全詩可以說是建築在海倫的美上面的,一個近代的詩人將要怎樣冗長地來敘說這美呀!

“但是如果人們從詩里面把一切身體美的畫面去掉,詩不會損失過多少?誰要把這個從詩里去掉?當人們不願意它追隨一個姊妹藝術的腳步來達到這些畫面時,難道就關閉了一切別的道路了嗎?正是這位荷馬,他這樣故意避免一切片斷地描繪身體美的,以致於我們在翻閱時很不容易地有一次獲悉海倫具有雪白的臂膀和金色的頭髮, (《伊利亞特》Ⅳ,第319行)正是這位詩人他仍然懂得使我們對她的美獲得—個概念,而這一美的概念是遠遠超過了藝術在這企圖中所能達到的。人們試回憶詩中那一段,當海倫到特羅亞人民的長老集會面前,那些尊貴的長老們瞥見她時,一個對一個耳邊說:


“‘怪不得特羅亞人和堅脛甲開人,為了這個女人這麼久忍受著苦難呢,看來她活像一個青春常住的女神。’

“還有什麼能給我們一個比這更生動的美的概念,當這些冷靜的長老們也承認她的美是值得這—場流了這許多血,灑了那麼多淚的戰爭的呢?

“凡是荷馬不能按照著各部分來描繪的,他讓我們在它的影響里來認識。詩人呀,畫出那‘美’所激起的滿意、傾倒、愛、喜悅,你就把美自身畫出來了。誰能構想莎茀所愛的那個對方是醜陋的,當莎茀承認她瞥見他時喪魂失魄。誰不相信是看到了美的完滿的形體,當他對於這個形體所激起的情感產生了同情。

“文學追趕藝術描繪身體美的另一條路,就是這樣:它把‘美’轉化做魅惑力。魅惑力就是美在‘流動’之中。因此它對於畫家不像對於詩人那麼便當。畫家只能叫人猜到‘動’,事實上他的形象是不動的。因此在它那里魅惑力會變成了做鬼臉。但是在文學里魅惑力是魅惑力,它是流動的美,它來來去去,我們盼望能再度地看到它。又因為我們一般地能夠較為容易地生動地回憶‘動作’,超過單純的形式或色彩,所以魅惑力較之‘美’在同等的比例中對我們的作用要更強烈些。

“甚至於安拉克耐翁(希臘抒情詩人),寧願無禮貌地請畫家無所作為,假使他不拿魅惑力來賦予他的女郎的畫像,使她生動。‘在她的香腮上一個酒窩,繞著她的玉頸一切的愛嬌浮蕩著’(《頌歌》第二十八)。他命令藝術家讓無限的愛嬌環繞著她的溫柔的腮,云石般的頸項!照這話的嚴格的字義,這怎樣辦呢?這是繪畫所不能做到的。畫家能夠給予腮巴最艷麗的肉色;但此外他就不能再有所作為了。這美麗頸項的轉折,肌肉的波動,那俊俏酒窩因之時隱時現,這類真正的魅惑力是超出了畫家能力的范圍了。詩人(指安拉克耐翁)是說出了他的藝術是怎樣才能夠把‘美’對我們來形象化感性化的最高點,以便讓畫家能在他的藝術里尋找這個最高的表現。

“這是對我以前所闡述的話一個新的例證,這就是說,詩人即使在談論到藝術作品時,仍然是不受束縛於把他的描寫保守在藝術的限制以內的”(白華按:這話是指詩人要求畫家能打破畫的藝術的限制,表出詩的境界來,但照萊辛的看法,這界限仍是存在的)。”

Views: 69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