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在一個汙穢的小城里住過許多日子,在那兒,我的住處正臨著街道,只有一道薄薄的屋墻做了我與街道之間的屏隔。那墻上的窗子總是緊閉著,但當街道上飛起來的塵土太多時,也就不能完全覺不到,它會由窗縫煙一般地飄進去,讓我的窗臺上有了一層細末,甚至落在我的床上。幸而那窗子很小,而且在高處,像中國監獄的那樣。

每到夜間就有另一種情形了。無論多麽微細的白天決不會聽到的聲音,那一道薄墻也不能隔住,於是很清楚地傳到我的耳中。有時因為白天太勞乏,臥下後不久入於朦朧的狀態,而近在耳邊的腳步聲會即刻讓我十分清醒,它們常常是沈重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人深夜走路,尤其是在我墻外的那條街上,那是一條很荒僻的,白天也行人很少的道路。因為那種無法逃免的聲音,我自己逗引我的心境,除了當我夜里失眠,心緒極其亂雜,無論怎樣總是煩惱的時候,我傾聽著墻外的聲音,覺得感謝,甚至願意那兒不停地有人走路。是的,有一個冬天的深夜,似乎落了雪,外面只有冷風狂舞著,而忽然,我聽見一陣響亮的人聲,那是在唱歌,歌者的腳步做成很勻整的拍子,悠悠地不肯休止,好久後風聲才把他的歌子改得隱約了。那時候我並沒有害怕,只覺得那個人是奇怪的,或者他身上有極厚的衣服,否則就是喝醉了酒,忘記了寒冷與夜深。

再一種聲音就是騾車了。雙輪的木車,有時候也駕著驢子或牛,但我所見的大半是騾車。夜午或黎明以前,如若有它們從墻外走過,那輪聲真像壓在我的心上。一種漫長的、懶惰的、枯索的調子,纏繞著我的耳朵,直到我聽得疲倦了的時候。如在冬夜,轆轆的聲音更其清楚,因為街道上覆蓋了堅冰,那些泥土與石塊也凍得僵硬了,車輪與牲畜的蹄子在上面碰擊著,那單調的音樂常常使我很悲哀,想著那騾子與趕車者都是辛苦的,不論黑夜或白天,走著泥濘的、崎嶇的,或冰雪層積的路,他們並不抱怒,只有車輪似乎在喃喃地為他們訴說。

然而,在鄉間,在溫暖的日子里,在有車轍的道上,我看見的騾車便與深夜聽見輪聲時所想象的不同了。那牲畜很強壯,拖著一個輕車,似乎走起來毫不費力。那趕車的人坐在車的邊端,鞭子在手里,有時候是一個樹枝,常有指揮的聲音從他的嘴里出來,像是很自在,在我的眼中,甚至有一點驕傲。他並不辛苦,悠閑地趕著,走向所要去的地方,如若那車是他自己家里的,他走在鄉野的大道上時更會覺得高興的吧。他一定不知道有一個他隨便看了一眼的人,當他的車已經走過去時仍然站在路旁,睇視著,神往於他的地位。

我在鄉間散步的時候很多,騾車幾乎每次遇見;有的是空車,有的載著收割的莊稼,有的載著人。那輪聲是愉快的,牲畜也不會露出疲倦的神氣。我每一遇見時就要在心里深深地默想,為車上的人們,為那趕車者,更有時候為他們計算行程。那時我惟一的願望是即刻坐上去,給他們做一個車夫也好,隨著走上那條遙遠的道路,我一定很舒適,不會望著車後的沙塵而起悵然之感了。只有一次我在城角遇見一個牛車。天晚了,那車正走到一個極高極不平的斜坡前面,道路是曲折而上的,而且沒有另一條路可走。幾個強健的鄉人盡力地推而且拉,車的負載也不重,他們竟白費了許多時間。天色漸漸地暗下來,車靜止著,他們的牛沈默著,他們吆喝著,怨恨著,直到我帶著疑慮的心離開那兒的時候。

有多少年我沒有得到坐騾車的機會了,我只記得在小孩子時候隨著祖母到外祖母家去,一個很乾淨的騾車,上面還有藍色的布篷子。我坐在里面,最初望著道旁的景色,後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輪聲沒有驚醒我的夢,那次難得的坐著騾車走在可愛的鄉間大道上的樂趣竟被我輕輕地離開了。再一次是坐著姑母的車到她的家去,年齡較大,想來反覺得模糊。近年我算過定了室內生活,重坐騾車必須等到意想不到的日子了。載《現代》第6卷第1期(1934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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