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這稱呼,八十年代初開始流行,是“同志”與“先生小姐”之間的過度。在兩個階級的鬥爭中,這個詞嚴重磨損,其中的輩分、年歲、技術、能力,甚至潛在的性別意識都消失了。

一年多前,國內的朋友來信求證一個消息:彭剛自殺了。可無人知其行蹤。只知道,他八二年來美,就讀於匹茨堡大學,獲得數學博士,再無下文。他自殺,我是信其有的,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七三年年初,彭剛和芒克在北京街頭,花一毛錢分享了個凍柿子後,宣布成立“先鋒派”團體。彭剛家和北京火車站僅一墻之隔。他倆心血來潮,翻墻,跳上一輛南行的列車。頭天晚上,彭剛去圖書館偷書,摔壞了胳膊。第二天芒克和父親吵翻來找他,他扯掉繃帶,上路。他們在信陽和武漢兩度被趕下火車。錢花光了,只好變賣隨身衣物。彭剛讓芒克用僅剩的五分錢去洗把臉,然後找個漂亮姑娘乞討。最後還是個好心的女幹部幫他們安排回家。

我是那年秋天認識彭剛的。從彭剛家的後窗能看見那堵灰色的磚墻。火車駛過,震得玻璃嘩嘩響。我得承認,那是一種誘惑。後來我的免費旅行也是從那兒開始的。

彭剛的畫讓我震驚。我當時就我有限的人生經驗判斷:此人不是天才,就是瘋子。他的畫中,能看到那次旅行的印記:表情冷漠的乘客、陽光下燃燒的田野和東倒西歪的房屋。他很大方,讓我隨便挑選,我卷了幾幅,回家悄悄藏在床下。

彭剛長相怪,有點像畢加索藍色時期中的人物。他最常見的表情是嘲諷,眼睛細長,好像隨時向這世界瞄準。說話正是瞄準後的射擊——快且準。他精瘦,而冬天只穿一件單衣,影子般瑟瑟穿過大街小巷。那年冬天,我們很快熟絡起來——截然不同的性格剛好互補:我正尋找烈酒般的瘋狂;他呢,他的瘋狂需要個容器。

他把日記給我看。他父親是個工程師,死於迫害。在得知父親死訊的當天他寫道:我要有顆原子彈,一定和這個世界同歸於盡。另一篇是他兩年前自殺時寫的。他吞下半瓶安眠藥,再用刀子把大腿劃開。字體變得歪斜,描述卻極其冷靜:血滲出來,從白花花的傷口,並不太疼……看來死亡就那麽回事……日記中斷,他突然想活,掙紮著沖進附近的醫院求救。那年他才十六歲。

時隔二十五年,他仍有自殺衝動,不得不讓人佩服。

一天回家,女兒告訴我有個叫彭剛的來過電話,嚇我一跳,趕緊打回去。他嘿嘿笑著,聽起來絕非在陰間。因為他多半用英文,談的又都是美國現實:錢、電腦和工作壓力。你知道,這兒,錢就是權力。他是從圖書館的電話簿上找到我的。自殺?誰?我沒功夫自殺。他住的離我不遠,開車只要兩個小時。見面?當然,哎,最近太忙……

想當年我們三天兩頭見面。他是個惡作劇的天才。在飯館吃飯,他順手把盤子和茶壺塞進書包;或旁若無人,從副食店牽走個西瓜。我們去白洋澱的小鎮趕集,只見他拎著籃子,沿一個個攤子晃過去,邊跟老鄉攀談問價,邊把蔬菜瓜果裝進籃子,讓對面的老鄉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哪年?對,一九七四,是夏天。一行六七人,從北京搭火車混到保定,出站時被抓住。我們聲言在白洋澱插隊,沒錢。警察不信,挨個搜身。彭剛耍貧嘴,被搜得最徹底,連鞋都脫了。我顯得最本分,警察草草了事,放人。而錢都藏在我身上。

回首往事,大可不必美化青春。我們那時一個個像孤狼,痛苦、茫然、自私、好勇鬥狠。當然總有些美好的時刻。記得我和彭剛、芒克劃船去縣城打酒,是那種最便宜的白薯酒。回來起風,越刮越大,高高的蘆葦起伏呼嘯。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輪流奮力劃船。第二天,在邸莊插隊的朋友那兒過夜。趕早集,彭剛竊得瓜菜一籃,做成豐盛晚宴。酒酣耳熱,從短波收音機中調出搖滾樂,彭剛和陳加明欣然起舞。兩個精瘦的小夥子像蛇一樣盤纏擺動,令人叫絕。入夜,余興未盡,蕩舟於澱上。水波不興,皓月當空。天地父母,可容得逆子遠行?

今年春天,一位當年的老友來訪。我們給彭剛打電話,他用英文驚呼見鬼,開著紅色的尼桑新車,帶來法國香檳和愛爾蘭啤酒。他從畢加索的藍色陰影中走出來,比以前寬了一倍。臉上多肉,很難再召喚早年的嘲諷。眼睛也已倦於瞄準,說話照舊很快,夾雜英文,像散彈,射向噩夢般的工作壓力。

要說他在美國算很成功了,在匹茨堡拿到博士,在哈佛工作,又轉到伯克利著名的量子物理實驗室做研究。三年前,他改行搞電腦,在矽谷找了份不錯的差使,正步步高升。也怪,他竟沒回過國,十五年了。

彭剛當年在北京的圈子里是有名的瘋子。除了生活放縱,恐怕更主要是指他那詭譎多變的畫風,和官方控制的藝術潮流完全背道而馳。有一回,他也試著參加官方的畫展,那是幅典型的表現主義作品。畫的是個菜市場的女售貨員,醜陋兇惡,一手提刀,一手攥著只淌血的禿(又鳥),池子里堆滿了宰好的(又鳥)鴨魚肉。負責選畫的人把他叫去,先上下打量一番,問:“這是你畫的?”他點點頭。“念你年幼無知,這回就饒了你。還不快滾!”

他擅長講故事,不少是美國電影。我還記得《第六棵白楊樹》,他講了一個半鐘頭,連比劃帶口技,加上即興配樂,聽得我熱淚盈眶。其實他並沒看過,也是聽來的。據說前邊那位更絕,講了兩個半鐘頭,比電影還長二十分鐘。我來美國到處找這片子,竟沒人知道,它說不定只是漢語口頭文學的一部分。

一九七五年初,我的朋友趙一凡被捕入獄,他是地下文學作品的收藏家。風聲緊,我開始轉移信件、手稿,和朋友告別,做好隨時入獄的準備。找到彭剛,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塊錢,拉我到新僑飯店的西餐廳,幫我分析案情,傳授他兩次入獄的經驗。出來,北風肆虐。他拍拍我的肩膀,沒多說,黯然走開。拖了幾個月,竟沒警察上門,我又開始活動。

我和彭剛之間出現裂痕,像酒和瓶子互相厭倦。我們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那是從朋友處出來,搭二十二路末班車,坐在車中間的連接器上,我們隨之顛簸轉動,窗外的光影變幻不定。

此後我們很少來往。

一九七八年底《今天》創辦時,彭剛已考上北大化學系。他偶爾到編輯部坐坐。我提醒他,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別忘了那次喝酒時的承諾。他咧嘴一笑,說:“有個人跟每個朋友許願:我要有條船,一定把你帶走。後來他真的有了條船。但太小,只能坐倆,不可能帶走所有他曾許過願的人。他只好上船,向眾人揮揮手,再見啦。”不久,彭剛只身來了美國。

十八年後,我給他打電話,再次提醒他別忘了給《今天》寫稿。他這回不再提那條船了。“太太剛生了孩子,我除了上班,又開了個公司。沒轍,有項專利嘛。老實說,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嗨,過日子,得還清房子貸款,得給兒子攢學費。以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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