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旅美小卷》月是故鄉明

我到松山機場時,有個朋友早在那里等著,他開頭即向我說:“我送過不少朋友去美國,差不多全是高高興興的,你為甚麼這樣愁眉苦臉?”我苦笑了一下,答覆他說:“並沒有人逼我去,我何必發愁。我沒有甚麼不高興,但也沒有甚麼高興,心中有點陰影確是真的。十年以前,我從北平至大後方抗戰,走的那天,天氣與今天一樣,那時候才十九歲,也曾拿起筆來強寫哀愁。我曾說,送行的人是道旁的石碑與清晨含淚的草。今天,十年這樣快就過去了,送行的人這樣多,而我才真正感覺到十年前所寫的句子的意義。我去的是美國,不是祖國,這是與十年前的遠行完全不同的。”

話還沒有講完,該登機了。我很像個木頭人,甚麼都感覺不出。如姊隔著木柵握手時,塞給我一把錢;傅老師托人送給我一把錢;梁先生塞給我一把我從來還沒有見過的大票。不知他們是為賺我的眼淚,還是可憐我太窮。我頭也不回,即登上飛機了。在機上忽然想起兩句詩,“鶴以青松為世界;鷗將白水作家鄉。”我既然記得這兩句詩,當然是欣賞這種境界,那麼,又為甚麼到高樓巨廈里去找白水青松呢。

飛機很快沖入雲里,我的思想也很快沖入雲里,一切事都應該有個為甚麼,我究竟為甚麼來美國。

還小時在天井納涼,聽祖母講牛郎織女故事時,就聽說有留學這個名詞,那時的觀念,所謂留學生大概就是狀元的變名。當然“十年寒窗苦”,應該以“題名天下知”為目標的。祖母如果要問一下,你以後干甚麼呢?我一定立時可以答出,留學。

年紀長了,留學的意義在我腦筋中起了變化。我讀過歷史,知道有所謂庚款,那是我國老百姓每人要負擔白銀一兩,賠給侵侮我們的外國的。美國不要這筆錢,立了獎學金,才有清華學校。清華學校的學生,一批一批的到美國來,他們手里所把握的錢,表面是庚款,實在可以換做“血淚”兩個字。這些批清華學生,對國家貢獻是有的,但不多;當買辦的居不少,當洋奴的居不少,還有當不足以言語形容的人物的,而最可怕的一點,是他們忘了他們留學的公費是怎麼來的了。

我這種情感越來越重,所以大學畢業以後,對留學看得很淡。也許有人說:“這葡萄是酸的,我根本不想吃。”

那麼,就在國內多念書,多作事吧。這個想法往好處說,可以說天真;往壞處說,可以說幼稚。在國內是念不成書,作不成事的。大學的課程表,還是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標準上,把外國學校的說明書與我們的大學的課程一比即可看出。而大學,在國內還是最進步的。其余的學術文化機關,據我所知,比大學還不如。在新書沒有,新教授沒有的情況下,想深山著述,閉門讀書,生在今天那有這回事。

作事呢,近乎可笑了。我是在編譯機關作事,那種印書的效率簡直慢得可怕。我舉一個例,四年前在雜誌廣告上看到一本講“氫原子彈”的擬想的新書,那時候還沒有氫原子彈,我立時訂購來,馬上譯了出來,到處找出版的地方,找不到,二年後才碰上一個機關肯印,這一印,又是快半年尚無消息,而氫原子彈早已問世,我這本書仍渺然。這本書出版後,只有易名為明日黃花錄矣。

環境無助,許多努力都變為徒然。慢慢會感覺自己在無措,在落伍。我向來不怪環境的,最後還是向環境拜服。我每拿起人家一本雜誌,或一本新書,手無一次不顫栗,十幾歲的小孩可以有發明,二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子可以做臺柱教授。而我們自己呢,在鬧簡薦委,在給官兒送月餅,孩子們在當太保太妹。我還是應該留學的,不看看人家,永遠不明白自己。文天祥有句話我讀後不能忘的:“父母之病,縱不可醫,亦無不用藥之理。”我們這個國家,但願他還未到不可醫的程度,我們要尋求救國的方法。

頭感覺暈,思想也感覺暈,向窗外看看,是一片雲海,一個圓圓的月亮,那些羽化登仙的句子,我都不感覺美,禦風而行的境界,我也不太體驗的出來,飛離祖國越遠,思潮越起伏,月光越暗淡,我模糊中還看到一群朋友微笑的影子與祝福的淚光。人家都說,月亮也是外國的好,我不知為甚麼想起老杜被人遺忘的句子:“月是故鄉明。”


──民國四十四年二月九日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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