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聞歌

聽小孩唱歌,別有一番大驚動。

這小孩唱的是首黑人靈歌,歌名叫“老黑喬”,算是一首許多人聽熟了的歌。我當時正開著車,猝不及防,這小孩的歌,便沿廣播系統流滿一車,讓人無從閃躲。

黑人靈歌別有肺腸,是傷心到極處以後的自我療程。聽者幾乎可以從那歌聲中揣摩歌者似乎正一面舐著剛剛新綻裂的鞭傷,一面用歌聲反擊。

沈默的時候,黑人是輸家——可是,只要黑人一開口,連天使都要震動三分、退避三分。那歌聲是整個非洲的鄉愁,加上整個美洲的載重。是夜半無人時,從鹹鹹的傷口裏噴灑出來的甜甜的讚美和頌詞。初聽一聲黑人靈歌,如遭雷殛,站不穩,連退三步的事也是有的。

黑人唱“死亡”主題,淡淡的憂傷中自有其無限的甜柔蜜意,死了,告別人世的苦厄悲辛,與逝者永相歡聚。再沒有人詮釋死亡詮釋得如此安詳利落。

然而這種一事不經的小孩又懂得什麽叫死亡呢?他們連病痛和衰老都不見得能想象,他們又哪裏知道什麽叫死亡呢?不知道什麽叫死亡的人如果唱死亡也是不足畏也,怕它作甚?但,奇怪的是,這些不懂死亡的孩子唱起死亡來竟一樣令人痛斷肝腸。這大概略如某些人相信梵文經典具有法力,即使交由“有口無心”不識梵文的小和尚來念,也一樣可以降魔伏虎。

音樂和文字大概也具有這種魔異法力,不須經過什麽偉大的詮釋,竟也自自然然能移人。歌者只要幹幹凈凈的把它唱出來,唱得準準確確,效果便如柔弱的女子纖指輕按密碼,只要按對,巨大的閘門自可挪開。

成人唱歌,不知為什麽有時反而壞事。成人不透明,他總是把一首藍色的歌加點紅,唱成了紫。或者加點黃,唱成了綠。結果詮釋變成了扭曲。他又像在素雅的雪菜百葉的翡翠白玉般的組合中加了一匙黑烏烏的醬油,他又像在香甜焦黃的炸團上不由分說的灑上了黑胡椒醬。

孩子卻是晶瑩剔透的,沒有雜質,沒有解釋,而你不可能誤解。好的成人懂得在詮釋之際保留本質。如果歌是藍的,他加點黑,使顏色變成暗藍,或加點白,使顏色變成粉藍,加點鉛色,變成銀藍……好的成人歌者只用一點自己的色彩去襯托、去說明,卻不離其本。顯得那一點點出軌像美人身上的香水,雖也詮釋了美人,卻總在若有若無之間。

下一次,我想,下一次聽小孩唱歌我要小心一點,他們也可以引發極強的點爆力,他們笑面如蜜,歌聲香膩如楓糖漿。但他們卻可以讓聞歌的耳朵如遭薄刃,如逢地雷,只要他們唱的是一首悲傷的歌,你休想逃脫音樂的掌心。孩子是音樂世界的小帝王,決不因為他們小而短少王權,令牌一旦伸出,致命的裁決還是有效的。

啊,想起那直著喉嚨唱出的童音,想起“老黑喬”的調子,是如何令人熱耳酸心啊!

——原載1996年4月29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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