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身便是Apollo的化身,所以只要你能神會領略,隨時隨處可以窺見她的笑容,聽見她的清歌;若認識更深一層,那就無異在她的溫甜的懷抱中了。

自然景物中占著很大地位的便是山。我們每提到風景,必山水並稱。其實沒有山那裏會有好風景呢?山之惟一的特性便是靜,所以玩山便是尋靜,愛靜趣的人必會發現山是最適口味的食物。

同一座山,她的姿色可隨時而不同,更可隨領略者的情緒而異。三月時,滿山的杜鵑花開得通紅。平時的山,最宜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遠看法,現在卻不同了,這時我們要近看。這樣火紅的杜鵑便在碧雲綠霧中如血花一樣地浮現出來了;此時我們如果定神靜靜注視一刻,呀!真的,由眼花繚亂而迷醉了,因為杜鵑的血紅和草葉的鮮綠在深刻的對照中似乎生了一種刺人的鋒芒,如香氣似的,一直鉆入我們的心中。這便是擁著自然吻著陶醉的境界了。

春末夏初,山的神態又換過了,或者說,如女人一樣換上一套新的時裝了,若與人來比,這正是山的青春時期。那種勃勃的生氣,奕奕的精神,飽滿得似乎可以在每張樹葉上流露出來的,只要我們一走近山麓,必有一種興奮向上的刺激。有時我們趁著天氣晴和的日子,夾了一本書,或者帶了一只口琴,慢慢地上山,在山腰檢個濃蔭處坐下,旁邊的太陽正在鮮明地照著,定了神,先看看遠處的景物,再來緩緩地翻翻書,或者隨意朗誦起來,或者吹一二節小夜曲,這便是活神仙的生活了。這便是天國中的夢境了!

的確,山是靜的,她竟靜得如深夜一樣,不,靜得如雪天的深夜一樣,但並不如夜那樣靜得一無生氣。她還是活活潑潑的,只要你一看見山這種靜就可隱隱地感到了。有時我們在山上走,或臥在山腰上看雲,耳邊偶爾有小蟲飛過,那嗡嗡的飛聲竟要誤為飛機,猛然地驚覺起來。在這樣莊嚴沈靜的空氣中,若能聽得一二聲突然而來的強聲,確可以使我們感到緊張,甚至更要感到驚恐!所以我們自己在山中高呼,不但只覺到悶氣俗塵一逐而盡的清涼的愉快,更可發現自己浸潤在孤獨絕援的驚趣中。這境界若再深刻一些,那便是“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荒涼的情景了。我相信一個暴躁如雷的悍夫,如果把他帶到如此恬靜的景界來,他也只得心平氣靜下來了。所以靜對於人性的感化真是有意想不到之妙,山之能擒住了人們的心,全靠了這種偉大的靜。

野花的香味並不減於人工培養的所謂珍貴的名花,尤其是深山冷谷中的野花,其香氣之清幽雋逸遠非家花所能及其萬一的,香氣的領略也如欣賞音樂一樣,須先把心預備成澄清無塵,然後細味細玩。在山上就很容易有這種心境。所以偶爾被清風送過來的幾陣不知來自何處的花香,總是使人興奮的,總是夠人耐味的,總是沁透了肺腑的。

跑山雖是一件很費力的事,然而我總覺得比跑平路還有趣,因為費力僅是肉體的,心靈上的陶樂決不致會受肉體的影響,正如內心的創傷決非物質的享樂所能醫治的。人事俗務浸倦的我們一看見山的恬靜自在早已給心靈上不少的安慰,望著山走,似乎前面就有無限的愉快,仿佛上面便是天國中的樂園。我們確是抱著這樣的希望不顧一切地往前走,朋友,你可知道嗎?就在這望前走當中還有一個意外的異趣呢!所謂這意外的異趣是什麽呢?好,告訴你罷,就是回頭看呀。這回頭看的意味真是在意料之外的,因為那時我們心中只有前面的希望,而且是非常專一的,誰願回顧已經過眼的東西呢?其實我們後面的風景雖是剛才看過的,但若作一綜合的欣賞,她的情景又大異其趣了。所以回頭無意中發現意外的景致,真要喜出望外的,真要驚異贊嘆的。現在讓我們再繼續前進,真的,快樂是努力的代價。我們跑到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居然到了山頂,那時的自傲自安自足自樂的狂喜,真是只有身歷其境的才能體驗得到。在這樣喜得不可自制的心境中,誰再會想著身體的疲勞?誰再會記得內心的隱痛?誰再會念著世事的是是非非?這時的心才算是點塵不染,才算是清明見底。於是我們再平下氣來,睜開眼睛向四方遠眺,我們的心固然可以隨著視線廣展到老遠的天邊,一享心曠神怡的愉快,但蒼茫之感卻又緊緊地籠罩上來了。

遠山所給我們的印象與近山大有差別。我們看見她老是那樣安安定定聳聳巍巍地立著,雨天也這樣,黑夜也這樣,其泰然鎮定的態度與雄壯偉大的神氣,只要一提到山就深深地感到的。我知道陶淵明“悠然見南山”時的心境氣概必與南山一樣泰然雄偉,換句話說,這也就是它能感人的地方。山啊,你真偉大!多少漂泊不定的心,只有你才能安慰!多少俗塵浸透了的心,只有你才能洗靜!多少兇悍暴躁的心,只有你才能撫平!多少偉麗雋逸的詩情都是你培育起來的!多少英雄的偉業都是你所啟迪的!

如果你以為山是難看的粗漢,那你就大錯了。它如美妙的少女一樣,也有笑容,也有曲線。它的艷麗婀娜並不弱於你的愛人。遠在天際的山峰與乳峰一樣富有夠人耐思的意味;隱隱約約中的重巒疊嶂的輪廓與女人的裸體一樣富有細膩的曲線;半藏半露在雲霧裏的高山總是嫵媚多情的;紅葉滿樹的秋山總是多姿多色的;金色陽光下的小山總是鮮艷奪目的;雨後的近山又有梳洗新罷的風趣。啊,山的姿色真非言語所能盡述的,若要勉強都寫出來,那便是一部最偉麗的“百美圖”。其實這“百美圖”也決非人力所能寫的,誰敢說斐多汶的《月光曲》已奏盡了一切月下的幽趣,自然詩人華茲華斯盡畢生之力不曾描就自然面部的一個粗略的草圖。文字只能作一啟迪的引子,只能寫出個人情緒的一部分,無盡藏的美與最偉大的靜仍是原封未動的埋在山裏,讓讀者自己去發現吧!

載《現代》第3卷第5期(1933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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